宋国的政务素来都不紧不慢,李云既去了宋国,郭宁就不指望他一年半载能有成果,好在这阵子金宋两国之间并无冲突,倒也不担心他遇着什么危险。
以当前的局面看来,倒是郭宁这个周国公的地盘,比外界更乱些。
贞右三年初以后,中原和北地就再也没有大规模的战事,仿佛大金国数年来难得的平静。其实大金国的分裂便如庞大冰山的崩溃,浮在水面上的冰山尖峰霍然分开只是表象。在水面之下,那些坚固如铁、仿佛万载不能动摇的岩冰纷纷爆碎,引起的冲击和动荡早已引得海浪翻腾。
过去半年里,在中都大兴府和南京开封府之间的广袤土地上,从两个政权控制区域的交错地带,到定海军新吞并的诸多军州,无数次的突袭、屠杀、诱引、背叛正在不断地发生。
定海军方面,负责山东的骆和尚、负责河北的李霆两人面临的局面最为吃重。
山东一带,因有红袄军的余部盘踞在黄河岔流到泰山之间,阻碍了骆和尚和南京方面完颜合达所部的正面对抗,所以双方都在冲着红袄军想办法。而红袄军本身分崩离析的状态,又很难避免他们成为大势力驱使的工具。
好在骆和尚看似粗勐,但他凭借江湖大豪的气派,对刘二祖等人的拉拢很有效果。
某一次他只带两三随从,提着两坛好酒,事前不打招呼,直接就抵达费县的大沫崮,邀请盘踞崮上的刘二祖下山饮酒。只是如此倒还罢了,他又道,难得红袄军的其余各位首领都在,不妨一起饮酒快活。
当时时青、郝定、夏全等人真都聚集在山上,商议如何应对两金并立的局面!这情形怎么就被骆和尚知道了?沿线哨卡怎么就疏忽如此,竟被他堵了门?
当下人人吃惊,个个疑神疑鬼。夏全力主分头从小路下山,避开骆和尚;郝定则说,咱们大摇大摆从正门走,难道这胖和尚还敢真敢阻拦?时青倒是跳着脚,说要抓住骆和尚,起兵重夺山东,众人只当他在发癫。
到最后,一行人还是下了山,与骆和尚痛快喝了一场。从益都带来的两坛好酒都喝完了,骆和尚又抱着刘二祖临时沽来的村酒痛饮,最后酩酊大醉,被抬上了山寨睡了一晚,这才悠然离山。
这一来,山东境内各路红袄军的余部,都对定海军客气恭敬了许多,双方的冲突也急剧减少,甚至有红袄军势力主动开始和定海军做生意,甚至出力维持商道的。
这些人当年仗着满腔血气造反,却不能成事,如今夹在两大势力之间,一方是死敌女真人,另一方虽说也有兵戎相见,但终究是汉儿政权。他们心底里偏向于谁,其实早就不言自明。
可惜定海军一口气夺下中都以后,已经吃撑着了,有点消化不良,胃肠胀气,所以整个军府上下都不急于席卷,而把精力摆在自家内部的梳理。否则一纸文书发出,这些人多半都会降服。
较之于骆和尚,李霆所负责的河北地带,是大金国统治的核心地带,也必然是郭宁所建周政权的核心地带。郭宁对李霆的要求是务必做到地方平夷,不能刻意优容以留后患,李霆便丝毫不打折扣地去做。
此地一方面女真人的勐安谋克势力甚强,面对定海军的态度甚是复杂。另一方面,许多自拥实力的土豪、水寨之主,也成了地方施政的阻碍。当年李霆等人落草的时候,这些土豪、寨主们与诸多溃兵团伙同气连枝,算是介于同伙和盟友之间的关系。如李霆这等占据一地打家劫舍的溃兵,行事的节操还不如这些土豪和寨主。
到后来仆散安贞治理河北,对这些地方势力也大都以羁縻为主,任命了许多总管、提控、从宜、指挥使之类的头衔出去,只求他们关起门来享受自家富贵,不要扩张。
可时移世易,当年的溃兵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官军,开始强制恢复秩序、要求分配土地、清查积欠的两税乃至盐课酒课等商税,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,开始调查些早年的谋财害命桉子。
这就使得无数人不满,有人主动迎合南京开封府的宣传,发出污蔑周国公郭宁的檄文,打出种种讨贼的旗号;甚至有人联络驻军巨鹿的遂王所部兵马,试图倚为靠山。
但李霆素来都用简单手段应对任何复杂问题。凡是意图不轨之徒,他发现一个就杀一个,发现一伙儿,就杀一伙儿,旁人觉得会不会手段过于酷烈,他却不止面不改色,简直杀得兴高采烈。
在他的管理下,大半河北的军州事实上战火不断,各地时常爆发数十人或者上百人规模的暴动。
但李霆本人就在河北绿林里打过混,非常熟悉彼辈的路数,他又掌握大批可以急速调度的兵力。每次都能抢在暴动蔓延之前挥军入场,将之强压下去。
这些暴乱一次次被中途打断,规模从没有提升到挟裹大量百姓的程度,也从没能控制城池稳固落脚,参与暴乱之人威风不了一天两天,脑袋就会被挂到城门楼上,自家经营的势力也徒然成了瀛海军节度使麾下兵将的磨刀石。
到了夏末以后,安分百姓开始忙于秋收,更没人听信扇动,而地方上的豪强心气都被磨灭,陆续有人交出武器,退出自家私下修建的水寨和营地,于是地方上的动荡骤然减少。
反倒是李霆在几次围剿乱贼的过程中,查抄出许多得自遂王所任元帅右都监、安国军节度使完颜从坦颁发的任命文书、往来信件,他也老实不客气,在将之收集一处发往中都的同时,就抽调精锐起兵两千人预备反击。
就在冬至的这一天,李霆所部轻骑自信都出发,突袭了完颜从坦纠合、训练河北各地乡兵寨主的大陆泽营地,斩首千余,俘虏了完颜从坦的副手,遂王所署河北西路按察转运使李革。
同时,负责河北北面广阔山区防务的靖安民,也因为蒙古人的压力减弱,越来越多地把精力转向西面,开始对西京行省和河东等地发起渗透。
与之对应的,遂王方面用以反制的手段也不少。
不过,在这段时间里,定海军的中枢文武,大都把精力集中在中都城里,忙于兴定皇帝即位之后政治秩序的梳理,而郭宁则更多关注自家水军船队的重编和整顿。保有强大军事力量的他们既然无意持续扩大军事对抗,再怎么样激烈的浪涛,总有平息的时候。
随着南京开封府的遂王在群臣簇拥下登基为帝,建号“元光”,一个仿佛更能代表完颜氏正统的政权崛起。在中都的兴定皇帝、在南京的元光皇帝乃是兄弟,母亲还是王氏姐妹两人,但他们所代表的东西二金就仿佛史书上的东西二魏,从建立的一开始就势不两立。
许多人都以为,元光皇帝即位以后,必定要为父复仇,发起对东金的大规模战斗,却不曾想,他倒是个沉稳之人,并不肆意妄为。随着天气渐寒,兵马调动不易,双方的粮秣物资供应全都开始紧张,东西两金边境线上的冲突渐渐减少,这天下眼看着,是越来越波平浪静了。
第七百零三章 波平(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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