该死。
艾丽趴在洗手池上盯着自己的样子,重重叹了口气。
昨晚没怎么睡着,醒来头发凌乱,面容颓废,精神萎靡。仿佛还不够糟糕一样,她的肚子居然有点痛。伤势恶化,还是肠胃发炎?她哪个方向都不敢细思。经过半个月的治疗和调理,她早就恢复得差不多。但这种高难度任务需要的不仅是健康状况凑合。她必须处于自己最好的状态,高度敏锐,整装待发,准备好应付一切挑战。
现实却是,这么说吧,她看起来像是被打了一拳,然后对方觉得不对称,又给她补了一拳。现在她两只眼睛下面都是黑紫的一圈,浮肿得厉害。
艾丽从浴室走到客厅里,一屁股坐到桌边,呻吟起来。这惊动了正在厨房做早餐的兽人。他转过身,围裙正面的紫丁香花纹让艾丽生出微笑的冲动。可是她连微笑的力气都没有。她垂下头,听到他关火后跑来。
“艾丽!你看起来……”
“像坨屎,我知道。”艾丽有气无力地趴着,脸埋进胳膊里。
“我是想说,你看起来很累。”古雷克打量着她,不解地问,“你昨天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?”
艾丽不说话。áǐzんáńsんμ.ℂòм(aizhanshu.com)
古雷克去把两份早餐端过来。她的盘子比他的小,不过两人的杯子都是一样大,装的也都是橙汁。艾丽拿过来喝了一口,满脸厌世。
“你知道,有什么事都可以讲出来。”古雷克小心翼翼地观察她。“我是关心你的。”
这就是问题所在。艾丽对着自己嘀咕。她并不想要他的关心了。或许以前无所谓,但现在,兽人越是对她好,她越是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大的混蛋。
就是说,怎么能有人像她这样拼命利用别人的善意……
艾丽猛灌了一口橙汁。咕嘟咕嘟。喝见底了。啪的砸回桌子上。那阵仗看得古雷克一愣一愣。
“没事。”她最后说,感觉肚子的疼痛消失了。可能只是一晚上没睡,外加腹中空空导致的。“我很好。谢谢你的关心。”
“你看起来不是很好的样子。”
“是吗。你觉得不好?”
兽人老实摇摇头。
艾丽叹了口气。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。”她决定还是一条道走到黑。撒谎骗人。这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难。只要能转移兽人的注意力就好,以免妨碍她今天的计划。“我是有点不太好,因为——我的间歇性萎靡不振综合征又发作了。”
“间歇性萎靡不振综合征?”古雷克困惑。“我没有听说过这种病症。”
当然没有了。艾丽继续编起来,“你没有听说过也很正常的。这个病只会在一部分人身上出现,而在另一部分人身上不会出现。没有症状的人,就是没有这个病的人,也就是不会去求医的人。既然你没有听说过这个病,说明你没有接触过这个病的患者,这也就解释了你为什么没有听说过这个病。”如果有废话学这门学科,她一定是最高级的大师。
古雷克有点绕晕了。“等一下……”
他嘴巴张了张,没有发出声音,似乎在整理思绪。艾丽赶紧抓起一块薄煎饼塞进他嘴里。“快吃吧。你今天还要上班,不是吗?要是迟到就糟了。想想你的患者会有多么失望。”
“嗯。”古雷克拿着香喷喷的饼子咀嚼起来,成功被她带偏了话题。“今天负责坐诊的不是我,而是我的同事们。我要带上院里的几个实习治疗师去给陛下做健康评估。他的调理周期结束了,成效良好。但为了日后参考,会有很多临床记录要写。”
“听起来很有趣。”
这下就算是兽人也听得出她在说瞎话了。古雷克咧嘴一笑。“你今天起得蛮早的,打算做什么?”
“就平常那些事吧。”
艾丽火速把早餐吃完了。难得顾不上品尝味道。之后她就跑去洗碗,以此为借口一直躲在厨房里,直到古雷克带上包准备离开了。想到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,艾丽忍不住走到门厅里,望着兽人弯腰换好鞋,回头朝着她微微一笑。
“下班见。”
“好的。下班见。”
艾丽看着他出去。还没来得及关门,忽然又回来了。大脑袋卡进门缝里,认真地说:
“答应我不会乱跑,乖乖等我回来。”
又是这个。艾丽抑制不住笑意。“真的有必要吗?你觉得我能跑到哪里去?”
“不知道。但我听说,有些坏孩子喜欢背着家人偷偷跑出去,结果在外面迷了路,回不来,让家人担心极了。”兽人走回门厅,高大的身躯竖在她面前,胸腔被沉沉的嗓音带得震动起来。“你不是那样的坏孩子吧,艾丽?”
与他拖慢的语调正好相反,艾丽感觉自己的脉搏加快了。“不、不是。”她拍拍心口,让自己冷静。他是单纯打个比喻,她也单纯配合一下而已。“我会待在这里当个好孩子。”
“这就对了。”古雷克满意地笑笑。“回来给你带好吃的。”
艾丽招招手,目送他远去。
关门的瞬间就像漏气一样,卸下了所有的伪装,艾丽倒在长椅上连连叹息。愧疚感与自我厌恶争相崭露头角,激烈搏斗,让胃里的食物翻江倒海起来。她想要爬起来呕吐,四肢却使不上劲,浑身的力气都像是随着兽人离开了。彻夜未眠的恶果开始展现出来。极度倦怠的她躺成了一滩烂泥,昏昏欲睡,很快就入了梦乡。
下午醒来,精神饱满许多,头脑也清醒了。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好像上个世纪的云烟,早已消散殆尽了。至少艾丽是一边做准备,一边这样说服自己的。
她换上最方便活动的衣服,穿上干净的袜子和平底鞋,正在系鞋带的时候,突然顿住,意识到这身行头都是兽人给她买的。还有很多很多,从衬衫和裙子,到腰带和发饰,在这些日子里逐渐地累积,快把那个专属她自己的衣柜填满了。基本上都不是她主动提要求,而是他自己想到了就去置办。有些单品她不是很喜欢,大部分都觉得还行,毕竟她觉得自己住在别人屋檐下,没资格开口要这要那,有的用就不错了。现在想来,兽人应该花了不少冤枉钱。也许她应该告诉他自己喜欢什么,或者跟他一起去逛街,免得他漫无目的地瞎买。
但……那是另一个女孩的责任,不是她的。
等到古雷克发现她做了什么事,他可能会愤怒,可能会悔恨当初治疗收留她的决定。不过没人会察觉她曾经躲在他家里,所以他不会受牵连。主城可能会混乱一阵子,但尘埃落定后,他还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,安定下来,并且,学会把善意用于真正值得善意的人。
至于她?也许活着离开了奥克多姆,也许运气不好,没能逃脱。不管怎样,她会死在一个肮脏的角落,这一点确信无疑。她能做的只有,对现存的日子心怀感激,祈祷自己第二天还能睁开眼睛。
还好,她这样的人不会有家庭、丈夫和孩子。来去都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更多不幸。古雷克就不一样了。他会有正常人该有的一切。而且她有预感,他会很乐意像是正常人那样过完一生。他早就做好准备了。宽敞的屋子里迟早会迎来新的成员,而新的成员会带来新的生命、新的动静。不知不觉,晚餐的香味充满了厅堂,欢声笑语回荡在空中,全家人围桌坐着,幸福地享受他亲手做出来的美食。
她理应为古雷克拥有那样的未来感到开心。
然而……
艾丽捂上眼睛,挡不住酸涩的液体从指缝间肆意流淌。她发誓自己踏出大门后,不会再有一刻耽溺于这些软弱的情绪。现在是她发泄的时刻。
艾丽没有哭多久。因为考虑到她的身份,就连哭泣都显得有些虚伪。她也真的像自己发的誓那样,走出治疗师的家,便没再回头看一眼,脑中彻底屏蔽了关于古雷克的一切。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。王宫。艾丽给自己套上潜行层,开始闷头前进。
来到王宫附近,她毫无意外地看到比上次更多的防卫力量。就连居民区到处都是佩刀的巡逻者,这里自然只会多不会少。
由于佩戴着通行许可持有者的生物印记,艾丽轻松穿过了王宫的屏障,没引起一丝注意。
下一站,国王寝宫。
在通往寝宫的路上,艾丽顺手偷了个卫兵的统一配发短刀,没有她丢失的那把武器合适,但可以凑合着用用。对方浑然不觉自己腰带上少了个东西,在她蹑手蹑脚悄悄离开的时候,他继续唾沫横飞地跟同伴讨论着今天中午食堂的饭菜多难吃。不难看出,这些小卒的专业战斗素养还有待提高。
不过他们真的中午吃了辣椒炒草莓配番茄酱?
艾丽将信将疑地走远了,把玩着同样化作半透明的短刀寻找手感,绕过一个墙角。
她僵住了。
不远处的雄性兽人领着一个队,正在前端区域巡逻,脚步沉重,面色阴郁。他跟古雷克差不多身高,但更魁梧,肌肉发达。一道伤痕从鼻子划到嘴角,看上去很狰狞。背上是一把巨剑,削铁如泥的尖端曾经捅进她腰身,留下致命伤口。
埃格莫克。光是这个名字就让艾丽的脑子一片空白,进而联想到全身的剧痛。在她来到奥克多姆之前,她考虑到了自己与兽人族武神交手的可能性。但她脑海里构建的场景与现实天差地别。外界的传言没有丝毫夸大。他很强。不,他实在太强了。完全是压倒性的优势。如果再次对上,她仍然不会有胜利的可能。而且这次说不定他不会再让她逃脱。
她会死在他手上。
艾丽打了个冷战,双脚仿佛被粘在地上,动弹不得。以杀人为职业者恰恰是最怕死的。一股寒意从内心油然而生,刺得她的骨头疼。特别是看到埃格莫克正在朝她这个方向走,艾丽呼吸紊乱,手心止不住地出汗。
按理说,兽人应该不会发现潜行状态下的她,前提是她一动不动,不发出任何声音。但恐惧是个丑陋的东西。艾丽心跳如擂鼓,控制不住自己往后退步,试图离开这里,而这反倒引起了埃格莫克的注意。守卫统领停住了脚步,身后所有卫兵也都停了下来。他眯起眼,竖耳倾听,嗅着虚空中似曾相识的气息。
突然间,他怒目圆瞪,大喝起来,“是你!”
完了完了完了。
艾丽眼睁睁看着埃格莫克冲过来,巨剑从空中砸下,她反射性挥刀格挡攻击。刀剑相交的那一刻,全身被震得产生了回音似的,耳朵嗡嗡直响。晕眩之际,艾丽意识到自己就是有九条命也打不过这家伙,因为每一次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斩杀。她往侧面一跃步,凭借身段的轻灵躲开了来势汹汹的斜刺,但她明白,埃格莫克是不会停下的。他已经发现她的行踪了。接下来他会一直劈,一直砍,迅疾而威猛,如同无间断发射炮弹的巨型攻城器一样不懈,直到她像他以往所有的敌人那般倒在血泊之中。而且她看见数十名卫兵跟着冲上来,要加入统领的战局。
正面迎击埃格莫克就够可怕了。一个刺客单枪匹马对抗一整个团体?不了,谢谢。
神奇的是,现在彻底暴露,艾丽反而不慌了。原本希望避过这个可怕的兽人,但如今,这稀烂的形势再也无法进一步恶化。最多就是死在埃格莫克手上。但说真的,死于如此强大的战士之手有那么糟糕吗?有些尚武者会把这当成荣誉。虽然她不是什么光荣的战士就是了。
艾丽拆了两招,预感自己撑不了多久,转身就跑。理所当然,埃格莫克和他的卫兵队开始追着她奔跑,路上吸引了别的巡逻卫兵,他们看不到她身形,满面疑惑,但也响应统领的号召加入进来。艾丽有点摸不准自己在朝哪里跑,时不时回头看一下,发现身后追兵的队伍越来越长,形成一幕滚雪球般的奇观。
一个脸色铁青,拼命奔跑,大吼着命令她站住的雪球。
艾丽哈哈笑起来,发出的却是哮喘般的刺耳声音。她的体力正在快速损耗。这样下去不行。若把全部的精力浪费在你追我赶上,最后必然是被抓到的结局,死路一条。
必须找个地方躲一下,然后想想下一步怎么做。
前方浮现出一座宏伟的建筑,不知道是哪里,大门紧闭,但这对艾丽来说不是问题。她毫不犹豫地跑上去,穿墙而过,消失在建筑的另一面。
※
“嘿,古雷克圣手,陛下还好吗?”
古雷克顺着声音扭过头,看到了他的同事。“日安,毛兹圣手,”他回了个招呼。“我刚从寝宫回来。陛下很有精神,我想他很快就可以重新开始管理政务了。”
“那真是可喜可贺。”毛兹的眼睛亮起来。“我也听说了他的情况。这个年纪能恢复得这么好,足以说明他是很强壮的。”
“也许吧。先王肾衰竭去世,说不定同样的隐患埋在他的身体里。”
“你太多虑了。先王统治期间,兽人族的治疗技术可没有这么先进。现在呢,不敢说世界第一,我们济世院最起码综合实力排前几吧,很多疑难杂症都是我们在这个世纪研究出解决的方法。”毛兹来到他身边,一起进入门诊楼,朝着前台的接待员点头示意,然后看向古雷克。“之前王宫里好像有个小调查,院里一半的人都觉得让哥诺克会成为我们历史上最长寿的王。”
“如果是那样当然好。”没什么比一个繁荣昌盛的王朝和一个有能力维持现状的君主更好。那是每个兽人都想要的东西。古雷克笑了笑,突然想到一件事。“对了。毛兹圣手,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。”
“什么问题?”
“你有听说过间歇性萎靡不振综合征吗?”古雷克问道。他行医这么多年,在院里已经算是老资历。一般来说,他不知道的东西,同事也不会知道,然而医学是个如此庞大复杂的领域,他不敢太自傲。那是一种很要命的品质。
毛兹露出茫然的表情。苦思苦想一会,回答,“我没听说过。你从哪里得知的这个病症?”
“哦,是从——”
大门哐一声被踹开。交谈的两人都吓了一跳。古雷克转身望见一群卫兵闯进来,带头的埃格莫克呼呼喘着粗气,仿佛刚跑完十里路,两眼猩红。
“她躲进这里来了!都给我散开,展开地毯式搜查。”
“你、你们这是在干什么?”毛兹受惊地说。古雷克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。济世院里是禁止携带武器的,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惊扰患者,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治疗师的安全。所有非工作人员进来都会被检查,不过显而易见,扛着巨剑的埃格莫克并没有搭理门口的安保。
卫兵们四下散开,执行命令去了。统领留在他们的面前,硬邦邦地宣布,“那个人类刺客回来了,欲谋害陛下的性命不成,一路逃到济世院。我特此带人前来搜寻她。”
“可是我一直在这里,没看到什么刺客啊,”毛兹说。
埃格莫克投去鄙夷的眼神。“你用肉眼当然看不到了。她的潜行技术很高明,像老鼠一样狡猾,像毒蛇一样致命。等你这种蠢材发现,人家早就得手了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我们都看不到这个所谓的刺客?那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编造出来的呢?上次也是,谁都没见到刺客的影子,就听你那么一说,搞得全城戒严。况且济世院是清净之地,岂能这样舞刀弄枪,大动干戈。古雷克圣手,我说的对吧?”毛兹试图从同事那里获得支持,但一转头,身边竟空空如也。“呃,古雷克人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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