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道瞽叟看了高洋一会儿，忽然哈哈大笑。
    乌无声急了。他怕妖皇惩治高洋。刚想开口。
    六道瞽叟手一摆，显是让他闭嘴。
    旋即对高洋道：“小娃儿，原本老夫确实没看出来。要说，你的变化神通的确厉害。
    不过我之一族，杀伐之术也许略嫌不够，但神瞳之术，老夫自认当世无双……
    你是自己恢复呢？还是要老夫帮忙?”
    这话一说，高洋错愕不已。
    人族身份被看穿了?暗神意志曾说，自己的易筋缩骨术，即使太阴神真身也未尝能窥破。
    怎么?
    疑虑重重中，总觉此事大费思量。
    便在这时，六道瞽叟手扬起。满是眼球状的虚空大手卷来，瞬间裹住高洋。
    顷刻后，尖嘴突喙的乌洋变成了身材雄壮，高大魁梧的人族模样。
    乌无声目瞪口呆。
    孔广也是震惊无比。
    其余王者也都愕然难当。大日光明王为之骄傲无比的金乌族裔竟是人族?
    开什么玩笑？
    人族啥时候有这样的变化术了?如果人族皆会这样的本事，以后十万大山还不被他们四处渗漏。
    人族擅谋，那是出了名的。
    即使妖族里面堪称智计百出的狐族，时不时也会在人族手上吃瘪。
    “乌老，对不住……”
    此时，高洋恭恭敬敬地向乌无声叩首行礼。
    乌无声半晌不语。
    面容呆滞，目光涣散，也不知想些什么?
    这时，擎雾大喝道：“好啊，原来是你……”
    他焉能不识高洋。
    初次在乾京的春风细雨楼，接着是落日岛上的人榜之战。
    尽管他屡次挑拨离间，打算让人族大宗生出忌惮之念，最后依然无功而返。
    不意，小子倒厉害，居然乔装打扮来了十万大山?
    “擎雾，你认识他?”六道瞽叟闻道。
    “正是，这小子是人族北疆高氏子弟，父亲为神力侯高怀德，母亲是大乾长公主姬丽敏……”
    一番介绍，人人为高洋的身份所震撼。
    不说他背后的高家老祖，就是大乾目前的帝、后，皆是他的后台。
    还有前些时日，动静不小的姬家天人不活亲王。
    这身份来妖族做甚?
    多半图谋极大。
    这时节，纵然对高洋欣赏有加的敖广太都拉下脸来。
    不得不防。
    实在妖族吃了人族甚多亏，再傻的妖族，都学聪明了。一时间对未到希望海的靖海侯都起了莫大疑心。
    擎雾道：“陛下，审讯巨魔的时候，正好把这人族小子加进去。一块儿严刑拷打。问问看，是不是对咱们妖族有什么阴谋?”
    人族后起之秀里面，他只忌惮俩人。一是太上观的苏轻皇，另一个就是高洋。
    灭运指都没起效用，显而易见，这小子简直贵不可言。更或有什么异宝，助他镇压气运。
    六道瞽叟还没说话表示。
    乌无声抢着道：“不可……”
    “为何？”
    尽管六道瞽叟并不想严惩，毕竟两族间刚刚缔结战略盟约。
    但乌无声的反对，仍让他开口问其原由。
    乌无声道，“他是不是人族，我不管。可他体内具有金乌血脉，却毋庸置疑。
    而且来的时候，我就知他原是人族，及后因为血脉变异，才变成金乌族裔。
    说来不算欺瞒。
    何况，他的人族容貌，我见过。算不得有所图谋。”
    六道瞽叟好奇问，“在哪见过他的人族真身?”
    “水晶宫丹室的暗神壁画。在里面，老夫与他一同斗杀巨魔神子。斯时，或许因为气血鼓荡，乌洋显露了人族容貌。
    不过老夫并不觉怎样。
    人族之身，本近乎于道。咱们妖族启智化形，最终也是要变化成人身。
    乌洋先天具有，正是他优势所在。老夫见了，只有欢喜，绝无半分不满。”
    擎雾呵呵轻笑，“老乌，你倒心大……”
    乌无声翻他一记白眼。
    怼道，“要你管?”
    擎雾冷笑。
    心说，你急着帮金乌一族找后裔，急得都疯了，如今连人族的都要揽进去。也不怕被人连皮带骨的嚼了。
    又想，反正陛下在，那小子也是被陛下拆穿。不愁陛下不处置。老夫才不与你理论。
    他笃笃悠悠，坚信自己的判断。
    殊不知。
    六道瞽叟接下来一句话，顿时让他傻眼。
    “原来如此，倒也难怪。好吧，此事，我也不追究了……”
    六道瞽叟看向高洋，“小子，你既是人族，那么十万大山决计不能容你。除非有朝一日，你真的变成金乌族裔。不然你就好自为之吧……”
    高洋行了一礼。接着，再度向乌无声躬身施礼。
    乌无声受了。
   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。好似有千言万语，一时半会，又不知从哪分说。
    这时节，船舱里的天部精英，尽皆不知所措。好端端的伙伴成了人族。
    当然，里面也是有喜有忧。
    喜的人，无疑是鹏无云。
    忧的自是燕栖舞。
    意中人是人族，从此天各一方，自不待言。须知族别沟壑，可不是寻常人可以打通。
    况且，她与高洋间还有一位狼族圣女。原本念着大家都是天部禽族，没翅膀的孟韶华浑没入她眼里。
    可是……
    说不出的难受。
    原来欲得而不能的感觉，如此教人心疼如绞。
    六道瞽叟又对高洋道：“你离去前，最好把这位大雪山佛子带上……至于小雪狐……”
    看向有苏房，“便有你带回去，好生管教。咱们妖族出一位天才不容易，可比不上人族天才辈出。放着杰出后辈不好好栽培，却放纵他们来十万大山厮混。”
    此话一说，有苏房喜不自胜。只要带回小雪狐，什么和尚不和尚?他相信，小雪狐只是年少无知，受了人族和尚的蛊惑。
    当下便要上去带走小雪狐。
    却见十七娘死死拉住释然手臂。眼眶里俱是泪水。
    有苏房不敢硬拉。
    十七娘狠狠地望着他，又转目释然。
    “释然哥哥……”
    这一声，悲婉惨泣，无尽凄凉。
    她亦明白，此次喊释然也没用。但长久的依赖，仍然让她决定拖住释然。
    只希望另有转机，或者说，多延缓一时是一时。
    释然面沉如水。
    脸颊不断抽动，洋溢阵阵涟漪。
    须臾后，盘坐甲板。
    双目甚是深情地看着十七娘，轻声道：“我等从今，当于一切众生生世尊想。若生轻心，则为自伤……”
    这是首楞严三昧经依宝王论节文。
    意思是告诉十七娘，你可以把最恨之人，每日用香花供养他，当你觉得他不再讨厌，反生尊敬之念，那你便清净了，也无忧了。
    至于最恨是谁，无疑是逼迫十七娘离开释然的人。
    十七娘哪有这等觉悟?
    呜呜地哭着。
    释然忽觉心头沉痛。
    急忙阖眼，不再去看。
    口中低诵：“无上甚深微妙法，百千万劫难遭遇。我今见闻得受持，愿解如来真实义……
    接着，嘴唇开阖，一段佛咒默默吟诵。
    “南无萨怛他.苏伽多耶.阿啰诃帝.三藐三菩陀写……南无萨婆.勃陀勃地.萨跢鞞弊……”
    经文响起。
    朝霞白云像被无形之力拖曳而至。
    不多时，云厚如毯，层层叠叠，把已然升至半空的彤日遮得严严实实。
    前一刻风平浪静，大日东升，此刻竟是风起云涌，白浪掀天。
    特别是巨舟旁边，仿似鲸涛鼍浪，波澜壮阔。
    六道瞽叟不开口前，王者们也没阻止。谁知妖皇什么意思?
    高洋却在担心。
    因为释然念诵经文的时候，除了宝相庄严的佛光，还有丝丝缕缕的魔气掺杂一起。
    妖皇会不会当他被魔族夺舍，直接一掌拍死。
    过了一会。
    六道瞽叟沉声道：“寂照天人曾说，他之徒孙中间，有一位自幼早慧，天生佛光之人。
    可惜一念执着，情根深种，处荆棘而不知，早晚伤身痛骨。想来，就是你吧……”
    说着，手一抬。
    如果，原本是沧海云俱黑，巨舟火独明。
    此刻，顿时拨云见日，风平浪静。
    云收雾散间，天光蒙曦遂而大亮。
    蓝天碧海，白鸥玄舟。如非甲板上剑拔弩张，委实是相映成趣的和谐画面。
    释然停了下来，望着妖皇，等待发落的样子。
    六道瞽叟道：“老夫刚与人族缔结盟约，不会杀你。但你万不能留在我妖域……”
    说着，看向高洋：“你是人族，也是他朋友，希望你能劝劝他，莫要误人误己。还有，你们两人，速速离开妖域，再有延搁，老夫定不饶恕。”
    高洋点点头。
    释然起身。
    十七娘依然抽噎不止。
    六道瞽叟手指一点，十七娘瞬间失去知觉。
    有苏房连忙扶住。
    六道瞽叟道：“你也无须留在这里，带她回青丘，好生看管，不臻王者，休要放了出来。”
    有苏房领命，抱起十七娘，踏空而去。
    眼看高洋即将无恙而归。
    擎雾心有不甘。凑到妖皇跟前，“陛下，姓高的小子乔装打扮，必有图谋，若不审问明白，岂不纵虎归山……”
    乌无声闻见，立时嚷嚷。
    “放屁，擎雾，你休想戕害我家族裔，告诉你，就算他是人族，可他体内也有一半金乌血脉。只要血脉不失，老夫便决不容你陷害。”
    高洋在旁听了，胸口暖暖。不意此时此刻，乌老仍旧视他为自己人。
    介错站在天部精英的前头。扬声道：“对，他就是金乌族裔，也是咱们天部的人……”
    因为高洋曝露人族身份，从船舱里走出来的天部众人也纷纷声援。
    中间最是活跃的莫过于燕栖舞。
    “他即便不是天部之人，起码也是天部的女婿，妖皇老人家，千万不要杀他。”
    高洋愕然。
    啥?
    女婿?
    听到燕栖舞自污，阴光、鹰潭等人瞬间起哄。
    一时间，刚才的紧张氛围全然尽消。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六道瞽叟啼笑皆非。天部这些后起精英太活跃了。免不住寻思，是不是休息太多，所以精力过旺?
    况且，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杀高洋?
    简直莫名其妙。
    不过天部没因高洋是人族，而生出敌视之念，让他老怀大慰。
    觉得这些年努力并未白费。
    擎雾见他神色和缓，怕他被天部说动，又道：“陛下，咱们与人族纷争极多，似此妖孽天才，合该清除。
    老乌是个实诚人，是以养虎为患，可咱们断然不能姑息养奸。”
    六道瞽叟闻言，旋即攒眉蹙额，神色凝重。
    就在这时，敖广太道：“陛下，你是咱们妖族四神以降后，最为仁慈的妖皇……”
    听到这里，六道瞽叟莞尔，“广太，你也来这套……”
    “不，陛下，你听我说完。
    你的心，就像眼前的大海，不管惊涛骇浪，还是水平如镜，都可包容。
    也像这天空，电闪雷鸣亦可好，碧空万里也罢，容纳一切。
    在您这样宽容大度，海纳百川的胸襟下，不管阿谀还是直言，你难道会利令智昏?
    我坚信你不会。
    同时，这也正是咱们尊您为妖皇的最大原因。
    所以，小小一个人族天才，放走了又如何?
    难道咱们妖族就没有天才没有妖孽吗?
    我觉得，甚至更多，更好……
    何况，陛下宅心仁厚，您的宽容是一缕阳光，它可以照亮黑暗，融化两族心头间的坚冰，也如一提清水，浇灭互相的愤怒……”
    听完这些话，饶是六道瞽叟眼盲心明，也不禁脸热耳红。
    明知是捧臀拍股，听着就是特么的爽歪歪。
    麻麻的，弯腰驼背的身躯貌似都高大了一截。
    当即转头对擎雾沉声道：“以后莫要在老夫面前卖弄你的口舌。任何决定，老夫自有主张，无须你多加置喙。
    况且，这小子来了妖族后，立功不小，屡次救过我族后辈，其中便包括你狻猊族的毕坭鞎。
    难道，你全忘记了?”
    “对，对……陛下说得不错。陛下英明神武，陛下雄才大略，陛下慧眼识人……”
    乌无声这会分外口舌伶俐。为高洋着想，连平日最鄙视的阿谀奉承，似乎都会纯熟运用了。
    六道瞽叟失笑，斥道：“闭嘴，你这马屁工夫，也不知跟谁学的?”
    擎雾却是怔而不语。
    远的不说天部化妖池一事，近的如清剿巨魔，也是高洋提供了具体方位。
    若无高洋，焉有妖族此番大捷?
    念及此，情知铲除高洋的心思，定然不成。当即承认错误，求妖皇责罚。
    六道瞽叟脸一板，道，“叫你莫要把人族一套用在这里，总是不听，是不是真当老夫年纪太大，变笨了?”
    擎雾讪讪而退。
    心说，老敖、老乌与我一样逢迎，你只笑骂，对着我却是凶神恶煞。你这是严重偏心。
    “陛下圣明……我等也是这么认为。”
    这时节，帝夯、六臂、孔广也均站出来为高洋站台。
    要知道，高洋在妖族屡建功勋，数次解救过妖族后起精英。
    其中便包括猿部武力额、龙族龙九、象部帝建等。
    这些善缘，让六臂、帝夯在敖广颐奉承得妖皇陛下晕头转向之际，顿时聚成一股维护高洋的力量。
    唯独斯达基在水里眼珠子乱转。
    之后即悄悄潜入海底。
    暗道，妖皇你老人家只叫我浸泡海里，可没说不许我整个泡下去。
    心中正得为计。
    孰知。
    一只布满千眼万目的大手顷刻从海面伸入，瞬间握他在手。
    耳畔传来六道瞽叟的声音：“就在我身边泡着，若离开百丈，便割你一腿，二百丈，割两腿，以此类推，老夫看你是蜈蚣呢还是银月天狼？”
    斯达基额头滴汗，忙道不敢。又自解释，因为浸泡久了，难免肚饿，是以想抓些鱼虾来吃。
    也不知妖皇有无相信。
    就听见“呵呵”两声。
    随后大手放开。
    斯达基哪里也不敢去，顶着银白的毛发，不时浮出水面，用绿色的眼，眨巴眨巴地瞧着妖皇。
    一副我就在这，从没离开过的意思，溢于言表。
    直到看见高洋携释然离去，他目露恨意，却不敢稍有动作。直是随波逐流，飘飘荡荡。
    好不易等妖皇入水晶宫，他才获准可以潜入海底。总算免去了被天部众小看笑话的尴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