觉察到夏晨的疑惑，戴维宁微笑着解释道：“这身衣服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，我现在倾家荡产，靠救济过活，实在没有余力买衣服。”
    明明是穷困潦倒到了极点，却偏偏有一种看透世事的从容淡定，夏晨不觉对此人高看了几分。
    千帆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，犀利的目光审视来访者：“你就是戴维宁8226;霍尔？”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戴维宁微微躬身，“很荣幸能见到您，凌小姐。”
    “我已经看过你的资料，知道你因为发表《联邦经济的现状和未来》一书而遭到封杀。我想知道，是什么促使你这么做的呢？”千帆问道。
    戴维宁沉默了一下，缓慢地说：“每个人都有自己追求的东西，我想，我只是坚持了自己想坚持的而已。”
    对方有种殉道者的气质，有点对她的胃口。千帆微微笑了，接着问道：“你在书中说，未来三十年，联邦发生政治动荡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八十，权力阶层将面临重新洗牌，这是怎么预测出来的？”
    “我的专业，除了金融和法律外，还有一项，是心理史学。”戴维宁回道：“心理史学是一种预测人类行为的数学统计学科，早在古地球文明时期，就有人提出了这个概念：个人行为因为自由意志，是不可预料的。但是当众多个体集合成群体时，又会呈现出某些规律，犹如在宏观尺度下，气体分子的运动一般，必然会遵循统计方法所导出的定律。”
    千帆眼底闪过一丝兴味，关于心理史学，她是听说过的，著名科幻小说家阿西莫夫的《基地》三部曲讲述的就是这个故事，但她仅仅是把这个当做科幻元素来看，没想到，这个时代还真的发展出了这门科学。
    “我不是专家，所以我只能对你的看法持保留态度。”千帆回道，“我听说你需要一份工作，但是，以你的经历，怕是没有哪家企业愿意聘用你。”她毫不客气地指出。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戴维宁坦率地承认：“我得罪了整个权贵阶层，楚家少主楚韵峰亲自对我下了封、杀令，我想，放眼整个光耀星，若是还有谁敢聘用我的话，怕只有凌小姐你了。”
    原来是楚韵峰要封杀他。千帆并不奇怪，她昨晚彻夜读了此人的著作，他书中所说的祸国殃民的大财阀，分明指的就是以楚韵峰、腓特烈为首的那些豪门权贵。
    戴维宁接着说道：“光耀星的企业，大概分两种，一种是大财阀的企业，一种是倚仗大财阀的企业，而只有你的伊奥兰机甲，是想和大财阀们竞争，与之分庭抗礼。”
    “你说的或许没错，我是唯一敢聘用你的人。但是，我该如何相信你呢？”千帆尖锐地指出：“你曾是光冕集团的经济顾问，却利用内部人员的优势，翻出光冕集团的底细。我若雇你，如何相信你的忠诚？”
    戴维宁唇角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：“你的话，我确实无法反驳。但是，作为一个有责任道义的经济学家，我服务的不是某个集团，而是整个社会。像光冕集团这样的大财团，正在腐蚀社会，必须得有人站出来，揭露他们的错误。”
    “目前联邦的权力和财富分配及其不公，集中在豪门世家手中，而且即使是在世家阶层内部，权力也有越来越向少数人集中的趋势。与此同时，技术停滞不前，经济陷入泥沼，三百前对生化人战争结束后确立的政治格局，正在遭到广泛质疑。世家威望下滑，民众渴望分得权力，野心家在窥探时机，权力阶层面临洗牌，而因为军队掌握在少数人手中，所以盲目洗牌的结果，很可能会致使社会陷入更深的黑暗和混乱，最糟糕的结果，是联邦会出现一个独、裁者。”
    千帆盯着他，微微沉默了一下：“你不应该来找我，我不是政客。”
    “我不相信政客，即使是凌小姐公开支持的黎致远，我也同样不相信。他们仅仅是利用民众，从豪门世家手中分的一点权力的残羹而已。这一切都在权力阶层能够允许的范围内，一旦超过某个度，实权者会立刻利用手中掌握的军队，去清理他们。”
    “我写《联邦经济状况调查》的目的，就是希望能给世人一个警示。作为一个经济学家和心理史学博士，我看到了这些，我无法沉默。”
    注视着对方那双悲天悯人的灰色眼睛，千帆感到了某种震撼。仔细想想，对方说的不无道理。权力集中在少数人手中，上议院由豪门世家把持，下议院不过是政府为了安抚民众而制造出的民主假像。她禁不住地怀疑，她对黎致远的支持，除了报答他曾经的帮助之外，是否真的有意义？
    “我欣赏你的勇气，也赞同你的见解，但我无心也无力改变现状。”她缓缓地说道：“我只想专心制造我的机甲，并将其推广到联邦每个角落。”
    “是什么致使你有这样的想法呢？”戴维宁反问：“如果是为了巩固地位，获得权势，那么你把放在机甲工场上的精力投入到豪门世家的权力斗争，不是更好？”
    为什么？千帆好像从没深想过这个问题，成为凌家少主也才是不久前的事情。在这之前，她只是想做事业，想成功，从本质上来说，她还是前世那个技术女，工作狂。
    地球的二十一世纪，是一个技术进步快速革新的时代，几乎每隔几年，就有新的技术出现，深刻改变着普通人的生活。她曾经的理想，就是做出一款能够改变所有人生活方式的游戏社交平台。她希望能如那个时代的某些技术大牛一般，以一人的智慧改变世界。
    是的，她也是有野心的。穿越之后，她不愿再像前世那样为情爱所困，只想毫无羁绊地追逐理想。她希望能在这个时代划过一笔证明她存在的痕迹，哪怕犹如流星划过夜空一般，只有一瞬的光芒。
    “权力地位，对我来说，仅仅是达到目的的手段，而非目标本身。”她边思量边回答戴维宁的问题：“比起争权夺利，我更想做实业。因为，我觉得一个人的价值，不在于拥有多少，而在于创造多少。如果可能，我希望能推动社会的进步和变革，不是通过暴力的手段，而是通过技术革新的方式。”
    空气有一瞬的凝滞，她抬起头来，看见对方眼中闪烁激动晶莹的泪光。
    “凌小姐，我认为在这点上，我的观点和你完全一致。请放心，我并不是一个偏激的人，我只是想寻找一个能真正发挥人生价值的舞台，而并非是为权贵集团攫取利益。请雇佣我吧！我会献出我的忠诚和才华，尽心辅助于你！”
    千帆良久地注视着戴维宁，试图在他脸上找出一丝伪装的、说谎的痕迹，可是没有，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恳切和真挚，原本黯淡无光的容颜也因为希望和理想而生动起来。
    她能够想象，如果她说不，他会是如何的失望。她调查过，他欠下了一笔五十八万的债务，明天是最后期限，如果没有人替他还债的话，他将再次面临牢狱之灾。
    所以他托夏晨转告给她的话中，用了“买”这个字，花五十八万，买下一个经济学专家，一个金融界精英，一个财务总监，这确实是一个很划算的买卖。
    唯一的顾虑，是她不敢完全信任他。这个世界，信任成本实在太高了，但不肯尝试，永远都不会有收获。
    她思虑良久，戴维宁一直在眼巴巴地望着她，生怕她一出口，就毁灭掉他最后的希望和生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