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樱是知道胤禛脾气的——喜怒不形于色，早些年或许还会急躁了些，但是经过夺嫡多年的磨炼，早就已经养成了隐忍的城府。
    除非到了极其不堪的地步，他不可能任由着自己的情绪宣泄。
    即使现在看上去怒不可遏，也可能只是一种向大臣们传递信号的手段——朕厌恶年羹尧，你们可以上折子谴责他了。
    赶紧的！
    下面等着的人见皇贵妃只是微微沉吟，站在原地半天都没个动静，不由地着急，以为皇贵妃是不愿意过去了，磕头便再央求道：“求皇贵妃娘娘救命！”
    宁樱站着不动道：“你先回去，告诉苏公公——本宫一会儿过去，但不是现在。万岁这趟火，谁劝都没用，得让万岁自个儿发出来才好。”
    她说完，不再多说，抬了抬手，示意来人退下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九州清晏之中，胤禛脸色铁青，奴才们哆哆嗦嗦的跪了满殿内外。
    这事儿若是较真说起来，还得从另外一封折子说起——正月快结束的时候，有外地的官员上报天子：当地出现了“日月合璧，五星联珠”的奇观。，
    大家都觉得这是祥瑞的象征，一定是如今世上出现了贤明的天子，乃是盛世太平的预兆。
    所以就向雍正贺喜上折。
    胤禛身为帝王，虽然明知是拍马屁的可能性更大，但是毕竟谁不喜欢吉祥话？
    于是这事儿大臣们也知道了。
    传出去之后，众人纷纷给万岁上折子，翻来覆去夸赞皇上治国有方，江山永驻。
    年羹尧作为重臣，眼见周围众人都上了折子，自己自然也不能免，于是上了一封奏折。
    不过是拍马屁，随大流，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事儿可说——年羹尧对着这份折子，自然就生出了惫懒敷衍之心。
    加上地方军务缠身，事情多得很，哪里有耐心慢慢写？
    他不但字迹潦草，而且又写错了好几个字。
    别的字写错也就罢了，但是最关键的：奏折中有一个词叫做“朝乾夕惕”，被年羹尧写反了。
    他写成了“夕惕朝乾”。
    虽然只是顺序倒了一下，但是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。
    “朝乾夕惕”语出《周易》，大意是形容一天到晚勤奋谨慎，没有一点疏忽懈怠。
    放在奏折里的意思差不多就是：假如皇上白天对我有什么训诫恩宠的话，我晚上回去要自己好好的反思，思考自己的不足以及改进。
    但是顺序倒过来之后，这句话就完全变味了：我晚上要好好的想一想，仔细地思量，有所防备，有所警惕，然后第二天白天去见皇上。
    这意思细细一想：说是大逆不道也不为过。
    本来胤禛就多疑，加上年羹尧平定边疆叛乱之后，居功自傲，仗着自己手握整个西北的军政大权，越发没了君臣的界限。
    胤禛早就动了杀机，这篇贺表就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引火索。
    他还还正想着用什么借口去发作呢，没想到年羹尧直接来送人头了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过了小半个时辰，宁樱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，于是坐着皇贵妃的轿辇，带着做好的点心羹汤过来了。
    点心是胭脂米做的奶米糕，透着一股温润的红色，看着似乎是甜蜜蜜的，其实入口并感受不到什么甜度，都是胭脂米天然的清香。
    羹汤则是冬瓜素丸子汤——别看这道汤材料简单，丸子也用的是素的，但是口味却很是鲜美，别具风味。
    宁樱没用生姜碎，直接用的是姜粉，加上碧绿碧绿的小葱和鸡精，冬瓜、香菜。
    切的方正的冬瓜块，浮浮沉沉在汤里，看上去如同一块一块玉石雕琢而成，十分雅致。
    苏培盛远远地看见皇贵妃仪仗，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一口气，这才感觉到自己人都快站不住了——您可算是来了！
    婷儿扶着宁樱下了轿辇，苏培盛一溜烟地下了台阶就过来迎。
    宁樱示意免礼，问他：“万岁现在怎么样了？”
    苏培盛匆匆地还喘着气：“万岁在暖阁里一个人坐着，不让人进去打扰。”
    他顿了顿，听着自己这话有歧义，赶紧又堆起一张笑脸，对着宁樱悄声道：“皇贵妃娘娘自然是不一样的，奴才赶紧替您进去，给万岁禀告一声！”
    宁樱点点头。
    苏培盛很快就出来了，恭恭敬敬地躬身对着宁樱，示意万岁让皇贵妃进去东暖阁。
    他对着宁樱，简直就如同对着救命菩萨一般。
    宁樱伸手从婷儿手中接过食盒，微微吸了一口气，踏步进去了。
    暖阁里的情形倒比她想象中好得多——地上没有一片狼藉，胤禛只是阴沉着一张脸，坐在御案之后。
    气压都低了。
    宁樱走到面前，也没吱声，只是默默的给胤禛屈膝行了个礼，随后就把食盒给放下来了。
    靠着御案越近，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暖气，这东暖阁里的地龙烧得也太足了，宁樱下意识的就伸手去摩挲斗篷的扣子。
    这斗篷是新制的芍药花形扣——看着好看，扣起来却麻烦。
    在接秀山房里，反正都是婢女们服侍她穿戴，这时候宁樱自个儿反而有些解不开了。
    胤禛虽然脸色铁青，但是看见她，眼神还是瞬间柔和了不少。
    他拍了拍身边就对她道：“樱儿过来。”
    宁樱走上前去，刚想开口，胤禛已经抬起手。
    他的指尖摩擦过宁樱的脖颈，宁樱垂下眼，就看他黑着一张脸，手指却在细致地替她解扣子。
    这么温柔的动作和这么冷厉的表情，忽然就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。
    宁樱：“……”
    她垂着眼不说话，眼看着胤禛已经将自己的斗篷解了下来，她忽然低头，轻轻地就将自己脸颊在他手背上蹭了蹭。
    很亲昵的动作。
    胤禛顿了一下，伸手将斗篷随手搭在一旁的椅背上，对着她苦笑，伸手握住了她手掌：“朕没事，你别担心。”
    宁樱默默的点了点头，也没说什么，过去走到他身后，轻轻地就给胤禛揉起肩膀来了。
    还在雍亲王府的时候，她就记得他只要一忙碌起来，肩背那儿一定会酸疼难耐——换了现代人的概念来说，差不多就是有点颈椎毛病了。
    暖阁之中，淡淡的沉水香气混合着冬瓜素丸子汤的香气飘散开来。
    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