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就很要命了。
畅春园是堂堂的天子所居之处,又不是大街上,别说要饭花子,便是封疆大吏,未经天子召唤,也不得随意进入。
可是这要饭花子是怎么进来的呢?
五月底的日头已经渐渐有些毒了,康熙在树荫下站了一会儿,只觉得背上的汗一层接着一层透了出来,他挥了挥袖子,示意让人去喊步军统领大臣,仔细审查清楚之后将情况上奏回来。
眼下先把这要饭花子送到西班门去。
那要饭花子跪在地上,这时候见有人要拖他走,自然十分慌张,吓得立即对着康熙就大喊:“请老爷饶命!老爷饶命!”
康熙听着这不伦不类的称呼,摇摇头,转身带上弘晖离去。
……
畅春园的正殿是九经三事殿,面阔七间周游廊,前有月台,为天子驻跸畅春园时临朝礼仪之所。
就和紫禁城里的太和殿、乾清宫的功能差不多。
若是站在九经三事殿的后面,沿着后湖望过去,就可以正好可以看见清溪书屋。
这也是康熙的寝宫——周边有观澜榭、集凤轩、疏峰等等,晚上湖风习习,十分怡人。
弘晖陪着皇玛法在九经三事殿后稍稍等候了片刻,正当梁九功过来问皇上——说要不要沉舟往清溪书屋去歇息,结果步军统领大臣也过来了。
他一路都是小跑的,气喘吁吁地进了殿来,先是跪下来磕头,口称万岁,然后才把刚才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。
刚才那人果真是个叫花子,名叫马林,是山西汾州府所属平遥县人。
因为在老家讨生活不容易,他千里迢迢来到京城,到处乞讨,结果前晚宿住石路旁,第二天早上顺着官道走的时候,误打误撞地来到了畅春园墙根。
因为肚子实在太饿,马林看见树上有鸟窝,想着鸟窝里或许有鸟蛋,于是便爬上了上去,结果才发现了畅春园的围墙实在是太矮了,轻轻松松便能翻得过去。
康熙听了,皱眉不耐地打断步军统领:“他要翻进来要做什么?”
是啊,即使发现围墙很矮,容易翻,也不代表就一定要翻进来。
就好比知道一件事情很容易做到,但是如果对某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定吸引力的话,又为什么要去做呢?
步军统领很尴尬,脸也涨红了,吞吞吐吐的才说清楚:原来这人虽然也知道天子的御园就在附近,但是看着这座园子围墙矮旧,内中郁郁葱葱,还以为是京城中哪位贝勒爷的菜园庄子。
恰好他爬上来的那地儿也正好是一片瓜田。
他看了半天,未见到看守的人来往,于是才大着胆子想进来偷些瓜果抵饥。
谁知道爬下围墙的时候,刚刚才摘了两三只小甜瓜,狼吞虎咽吃下肚,弘晖阿哥和康熙散步过来,正好撞见了他的巧合。
步军统领一边说着,一边转头示意奴才们将方才从那乞丐身上搜出来的,吃剩的半只小瓜呈了上来。
以为物证。
大殿之中,康熙忽然沉默了。
过了半晌,他抬手便示意步军统领先退下,到殿外阶下等候,未经召唤,不得入内。
等到大殿之中只剩下伺候的奴才们的时候,康熙才抬头便问弘晖道:“弘晖,依你看,皇玛法该如何处置?”
弘晖想了想,神色间能看出有些微微的犹豫,一闪而过。
但随即,他还是果断地开口道:“回皇玛法的话,孙儿认为——值更的步兵疏于职守,有人爬上围墙半天,竟然没有发现,应当各鞭责;值宿班守备的管领,应罚俸一年,畅春园参将管理不力,宜罚俸半年。至于那乞儿,虽有盗窃,但已将赃物交出,孙儿认为——可按衙门之法,遣返原籍。”
康熙道:“按衙门之法,遣返原籍?为何不重重处置?”
弘晖咽了一口唾沫,微微抿了抿唇,低声只吐出三个字:“百姓苦。”
康熙面色不露喜恶,只是淡淡道:“既然百姓疾苦,何必又非要惩罚?”
弘晖抬起眼,坚定地看着皇玛法道:“虽拂乎人情,勿恤也。”
康熙眼睛也不眨地盯着这孙儿看了半天,站起身走到弘晖面前,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,意味深长地道:“弘晖啊,你方才这两句,可知是自相矛盾?”
弘晖脸上微微有点红,苦恼的伸手摸了摸后脑勺。
康熙忽然笑了。
他瞧着弘晖道:“小小年纪,有此心怀,有此智量,更有此仁爱之心,不错,不错!”
他顿了顿,想着弘晖方才那一番犹豫与挣扎,心里便很是高兴。
能有这“挣扎”,便是不易。
伸手握住弘晖的手便道:“随皇玛法过来。”
弘晖依言,跟着康熙一直走到了御案之后。
康熙提笔,弘晖立即乖巧地替皇爷爷研墨,便看皇爷爷在纸上落下数行字:“凡人持身处世,惟当以恕存心。见人有得意事,便可生欢喜心;见人有失意事,便当生怜悯心。”
这话几乎是大白话了。
弘晖本来还以为皇玛法既然都提笔了,必然会精简一些,没想到他洋洋洒洒一下子写了这么多。
他正有些发愣呢,康熙将笔搁置在笔山之上,伸手将这张纸递给了弘晖,又如对待小孩子一般,疼爱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,轻轻拍了拍:“小子,拿回去!”
弘晖跪下谢恩。
……
圆明园里,湖上每日都有装饰十分华贵的画舫停在湖边,供园子里的贵人们,想乘舟游湖时使用。
停船的码头差不多就在菜田的边上。
宁樱每次看着这画舫,就觉得和圆明园中满地菜田的小清新风格实在不搭。
就好像这一边是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的归隐风,结果一回头就看见满湖奢华瑰丽。
就很搞笑。
她有一次没忍住,在四阿哥面前开玩笑说了一句。
也只是家常吐槽,顺嘴一句。
结果四阿哥居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,还夸她讲的挺有道理。
“这是在理的事儿,不要顾忌——只管大胆说出来。”他握着她的手,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,沉声道。
宁樱看他很有雷厉风行,马上就要让人去换船的意思,吓了一跳,赶紧就拦着道:“爷,这园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。我觉得不搭配,没准别人还喜欢这画舫喜欢的很呢!”
这“别人”自然就是四福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