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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百七十一章 臣无反意

    双方一触即发之时,李隆基忽然登门,顾青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他是来拜寿的。
    如今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,明明都知道彼此在厉兵秣马,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装了。
    李亨在堂而皇之地下旨令各地藩镇兵马勤王,顾青也堂而皇之地下令安西军分三路开拔迎敌,而在京城长安,三万朔方军被留守的安西军死死地压在皇宫里,谁敢走出皇宫一步便是不死不休的血战。
    向回纥借兵失败了,借史思明的叛军牵制的意图也失败了,最后连突袭刺杀的下作手段都使了出来,终究仍是大势已去。
    剑拔弩张的关口,李隆基的突然造访,显然双方的关系已到了摊牌的阶段,各自已将筹码押上了赌桌,接下来便是胜负由天了。
    “卿本唐臣,天家待尔不薄,为何咄咄逼人,欲行大逆之举?”李隆基叹息道。
    顾青笑了笑,招呼下人呈上酒菜,然后为李隆基斟满了酒,端杯朝他一敬。
    李隆基没动弹,如今彼此的关系已不是能坐在一喝酒的关系了,在这座王府里,李隆基不会喝一滴水,不会吃一口菜。
    顾青也不介意,自顾饮尽了一盏酒,朝李隆基亮了一下杯底。
    “陛下的眼里只有皇权,只有天子宝座,您只在乎谁坐在上面,却不在乎坐在上面之后应该做点什么,臣不得不说,从认识陛下的那一年开始,臣对陛下很失望。”
    李隆基一怔,很少有人在他面前说话如此不客气,开元天宝四十余年,他越来越习惯了朝臣们的阿谀奉承,也越来越听不得逆耳的忠言了。
    接着李隆基神情又变得颓然。
    是的,别人不敢说的话,顾青敢说,从实力上来说,顾青与李隆基是平平坐的,不久的将来,他或许还将是李唐百年王朝的掘墓人。
    “你不是天子,不知天子的难为,若你坐在那个位置上,也不会比朕和亨儿做得更好,也许只会更糟。”李隆基冷冷道:“一国之君,朝会时面对上千朝臣,他们各怀各的心思,有的自成党系,有的为了权力不择手段,有的尸位素餐,还有沽名钓誉者,逢迎无能者,阳奉阴违者……”
    “这些人,朕不但不能杀,还要用他们,时刻盘算着平衡朝局,盘算如何打压拉拢,朝堂稳,天下才稳,朕登基四十余年,每日就是这般盘算度过的,也亲手开创了盛,顾青,这样的本事,你有么?你以为坐上那个位置你便能做得比朕更好?”
    顾青叹道:“你只顾着盘算朝堂,却忘了维护天下,你太忙了,忙着算计人心,却看不见百姓的疾苦,所谓盛不过是前人栽树,而你,败掉了太宗高宗武后这些先帝辛苦积攒下来的国本,明明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,为何从你嘴里说出来,却那么的沾沾自喜呢?陛下,一场叛乱而已,便令盛基业土崩瓦解,你所谓的盛为何如此脆弱,这个问题你难道不明白吗?”
    李隆基勃然大怒,亲手开创开元盛是他此生唯一值得炫耀的事,这件事是他的软肋,也是他的逆鳞,任何人否认他创下的盛,便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。
    “竖子狂妄!尔竟说朕的盛是前人栽树?开元之初,朕有多辛苦你不知么?”李隆基暴怒拍案而。
    顾青却不为所动,淡淡地道:“满朝歌功颂德,民间卖儿卖女,天宝十四载,安禄山兵谋逆之前,有一位诗人路过奉先县,见到官署里的官员地主们盛宴满堂,而外面的乡野里饿殍伏地,于是他写下了一首诗,其有一句,‘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’……”
    “陛下,这句诗你应该深深记在心里,好好品味一番,你口的盛究竟是何模样,不应在朝臣们歌功颂德的奏疏里,不见民间疾苦,你只是活在自己想象的盛里。”
    李隆基脸色铁青,鼻孔张大,使劲喘着粗气。
    “朕不信!定是你恶意编排,乱朕之心,朕亲手创出的盛,怎会是这般模样?”
    顾青无奈地叹道:“陛下,臣不想与陛下口舌之争,当初陛下逃出长安城,一路所闻所见,难道也不信么?”
    盯着李隆基的眼睛,顾青冷冷道:“陛下,你已经老了,安安心心在宫里颐养天年吧,天下事,自有臣为陛下分忧。”
    脑海仿佛炸开了一声霹雳,李隆基脸色苍白地重重坐了回去。
    不臣之心已经不需要掩饰了,就这样当着面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。
    “你……果真要反吗?”李隆基吃力地道。
    顾青苦笑道:“天下人都觉得臣会反,但臣真的不想反……”
    拎了个蒲团坐到李隆基对面,顾青盘腿坐下,斟了一杯酒递给李隆基,道:“陛下今日若有暇,不妨听臣说说心里话?”
    李隆基心神俱乱,下意识接过了酒,然后一口饮尽,饮完后才惊觉不该喝这杯酒,若顾青在酒里下毒……
    然而顾青却神色坦然地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,同样一口饮尽。
    李隆基慌乱的眼神这才松缓下来,抬头再看向顾青,却见顾青的眼闪过一抹嘲讽之色,似乎在讥讽他的小人之心,李隆基不由苦笑。
    是了,以他如今的实力,若欲篡位,何须用下毒这么下三滥的手段?
    坐在李隆基对面,顾青悠悠道:“臣出身于蜀州的一个山村,自小饱受贫疾之苦,饿极了只能上山挖野菜填肚,幸好臣后来学会了捉鱼,又误打误撞创出了烧瓷的本事,日子才慢慢有了色……”
    “臣一直是贫苦出身,哪怕如今已位极人臣,爵封郡王,在心底里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出身,我一直当自己是个穷苦人,数年时间坐在如今的位置上,身为穷苦人,便该为天下的穷苦人谋一谋出路,帮他们把未来的日子过好一些……”
    “说我有野心,说我悖逆不臣,说我篡图江山,说我什么都好,人皆醉我独醒,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,我的父母曾是受人敬仰的侠客,他们的一生不长,做过许多匡扶正义的事,死也死得壮烈,有人曾说我不如父母,我说,我一定比他们强。”
    “侠义之心,只能救十人百人,天下不公何其多也,救几个人有何用处?我要做的,是救天下人,这才是我的初衷,我的志向……”
    嘴角浮一抹讥诮的微笑,顾青笑着为李隆基斟满了一杯酒,道:“陛下以为,我这些年做了这么多,走到如今这一步,真的只是想当皇帝?”
    “哈哈,我若想当皇帝,早在收复长安之时,就能顺便领军将灵州的天子剿灭了,何须等到今日?我想要的,不过是一个没有阻碍束缚的朝堂,让我施展所能,变法图新,推行新政,为天下子民谋福,如此而已。”
    李隆基却根本不信,只是冷笑道:“这番鬼话说来头头是道,但骗不了朕。不论你是否想当皇帝,只要你手握重兵,对朝廷对天子就是极大的威胁,哪怕你毫无错处,仅仅手握兵权这一条,便是天子不共戴天之敌,再说,你欲变法图新,你欲行新政,若不当天子,新政怎么可能推行下去?如此说法岂不是自相矛盾?”
    顾青点头,坦然道:“是的,本来我只想当个有权力的臣子,安安分分推行新政,待天下再次国富民强之时我便退隐山林,后来我想通了,你们太碍事,太聒噪,要顺利推行新政,首先要把你们对付下去,否则新政难成,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,你与天子二位成事不足,但败事却绰绰有余,你们闭嘴了,我才能得个清静。”
    李隆基大怒:“顾青,你太狂妄了!朕岂能容你!”
    顾青淡淡地笑道:“不容便不容吧,本来马上就要刀兵相向了,陛下,今日便算是臣与陛下最后一次君臣奏对,好话坏话,忠言与大逆不道的话我都说了,陛下听不下去,我便是对牛弹琴,殊为无益……”
    忽然站身,顾青冷下脸,道:“既如此,我们战场上见,生死胜负,各安天命,我若胜了,太上皇仍是太上皇,天子仍是天子,但从此以后,你们必须闭嘴,你们治不好天下,那就让我来。”
    李隆基气极,脸色铁青咬着牙道:“当年初见你时,悔不该没有下旨当场斩杀了你!留此祸患,篡我江山!”
    “百姓若知陛下当年没斩了我,十年二十年后,会对陛下顶礼膜拜,感谢陛下不杀之恩。”
    李隆基暴怒的表情忽然变了,他坐直了身子,脸上迅速恢复了平静,眼睑低垂盯着面前的酒盏,轻轻地道:“顾青,你我果真要兵戎相见么?”
    顾青也平静下来,轻声道:“陛下与天子愿下旨撤回藩镇勤王之兵马吗?”
    李隆基没再说话,顾青也没说话。
    兵马已遣,箭已离弦,大家都回不了头了。
    空荡的大殿内,君臣二人相对而坐。
    一阵寒风忽然吹拂入室,卷殿内的纱帘,纱帘随风狂摆,白色的纱帘仿佛招魂的白幡,为即将葬身沙场的生灵们哀泣恸哭。
    无声无息间,殿内杀机弥漫,顾青与李隆基四目直视,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杀戮与征服。
    站在殿外候命服侍的宫女丫鬟们莫名被殿内沉抑的气氛影响,宫女们花容失色,身躯摇摇欲坠,良久,一名宫女终于忍不住弯下腰,哇地一声吐了来。
    此时的殿内,互相对峙的人已不仅仅是君与臣,而是两个阶级间的当面交锋。
    统治者说,尔等必须服王化。
    草民说,苍天已死,你,下来!
    许久之后,寒风已过,纱帘敛姿。
    李隆基主动端酒盏,朝顾青一敬。
    “这杯酒,敬朕的敌人。饮胜!”李隆基说完一饮而尽。
    顾青也端杯:“这杯酒,当倾江海,敬赠天下人。”
    说完顾青将酒泼洒在地上。
    李隆基眼闪过惊愕,良久,仰天放声大笑:“哈哈,好!一言便知英雄本色,顾青,你不愧是朕的敌人,朕纵败于你之手亦荣焉!”
    说完李隆基身便走,边走边大笑不已。
    顾青站在殿外廊下,目光平静地看着李隆基走到府门照壁前。
    李隆基忽然停下了脚步,头也不回地道:“顾青,胜负尚未可知,若朕胜了,你的头颅朕亲自砍下来,也不枉你我仇敌一场。”
    顾青突然笑了,不但没生气,反而躬身行礼:“多谢陛下赏识,与陛下为敌,臣一生之幸也。”
    “不必谢,朕若败了,也希望你给朕一个痛快,勿使折辱凌虐。”
    李隆基说完转过照壁,出了府门。
    顾青静静地站在殿外,久久不动,神情复杂不知在想着什么。
    良久,顾青忽然露出杀气,大喝道:“韩介何在?”
    殿外廊柱下,披甲执剑的韩介闪身而出,抱拳道:“末将在。”
    顾青冷冷道:“传令李嗣业,陌刀营今夜子时列阵承天门外,太极宫今夜不准一兵一卒进出,违者斩!”
    王府外,登上御辇的李隆基独自坐在御辇里,神情已不似刚才那般豪迈,他目光痴呆地盯着车辇内的珠帘,待到车辇启行,他终于从失神恢复过来。
    然后,李隆基忽然抱臂大哭来,哭声渐大,最后变成了嚎啕痛哭。
    车辇外骑马侍行的高力士吓坏了,急忙道:“陛下,您怎么了?”
    车内的李隆基没回答,仍然嚎啕不已。
    高力士着急地又问了几次,李隆基这才哽咽道:“朕无事,朕……只是对不列祖列宗,朕……实在是害怕。”
    高力士依稀明白了什么,叹了口气道:“陛下刚才说过,胜负尚未可知……”
    李隆基泣道:“高将军,你年事已高,朕赏赐你丰厚的银钱,明日你便启程归乡,颐养天年吧,朕……不需要你侍候了。”
    高力士大惊,随即哭道:“陛下!老奴怎能离你而去,老奴死也不走!陛下,无论生死祸福,老奴愿与陛下一同担待,求陛下莫赶老奴走……”
    车辇回到兴庆宫前,李隆基哭得没力气,刚被高力士搀扶下车,便见一名禁军将领脸色苍白匆匆赶来,走到李隆基面前连行礼都顾不得了,颤声道:“陛下,不好了,一炷香时辰前,太极宫外有兵马调动,安西军包围了太极宫,陌刀营已在太极宫承天门前列阵。”
    李隆基闻言两腿情不自禁地一软,高力士下意识搀扶,无奈年迈体弱没扶住,两位古稀老人一同栽倒在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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