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忆残像开始浮现林韵与白柔霞成亲之后的事情。
“霞妹,莲生镇多邪气,许多人都容易得病,你看看我们能不能把驱邪法器便宜一些卖给镇民?”林韵谨慎地问已作新妇打扮的白柔霞,“如果你愿意的话,我就去找大哥谈谈……”
“你找他谈做什么呀?你找他谈,他才不会同意呢。”
“那……那……”
“这种小事我做主就可以啦,你尽管便宜些卖,行善积德,有什么不好的。”
林韵一下子睁大了眼睛:“那……那谢,谢谢你!”
白柔霞噗嗤一声笑出来,抬手戳了戳她夫君的脸颊:“真是个小呆子。”
就在这时,光线又突然暗了下去,场景再度转黑,这一次亮起的时候,顾茫却发现眼前的人像和耳边的声音都忽然变得很模糊,像是浸在水里泡开的纸墨,要非常努力才能辨清楚他们对话的内容。
顾茫一凛,他知道,通常出现这种情况只意味着一件事——
这段记忆在林韵死的时候就被攫取过一次。而他已是第二个阅读者了。
那么,攫取这段记忆的人想必就是……
他心里有了个数,但没有立刻深思下去,因为眼前的氤氲回忆仍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。顾茫勉强辨认出是白家大哥在和林韵说话,白大哥的声音原本就很低沉,这时候就更是低缓得可怕。
“……真荒唐……”
模模糊糊的声音似是隔水传来。
“你算什么东西?也敢私自妄篡法器售价?”
“太不像话了。来人,给我打!”
一个女子的嗓音愤恨地响起,顾茫听出来叫喊的女人正是白柔霞:“你干什么?是我要他卖便宜些的,有错吗?咱们家赚那么多钱财,如今日子是好过了,但你忘了我们从前也是苦出身?我们也不是贵族,爹爹妈妈从前过的是什么苦日子你难道不记得了吗?!我愿意做点善事怎么了?你觉得亏了我赔你啊!”
她那团杏黄色的身影朝着林韵扑过去:“你们都造反啊,他是我丈夫,我不许你们打他!”
“掌柜……”家仆们面面相觑,犹豫地望向白大哥,“这……”
白大哥摆了一下手,不耐烦道:“打。”
“哥!!你的血是冷的吗?”
“大小姐……”
“不许打!大哥!你少赚一点黑心钱会怎么样?你为了讨好岳家,你就什么都跟着岳钧天学,什么都跟着岳钧天捧!你还有没有一点自己的良知!”
在她越来越愤怒的喊声中,她大哥的嗓音愈发冷漠地响起。
“白柔霞。你给我记清楚一点。这个家是我在做主,不是你。”
“你看不起我求着岳钧天,可是你又知道什么?在重华做什么都要有贵族依靠,篡改价格开罪了岳家,我们就得跟着完蛋!”
“所以,那些买不起法器的人命数尽了就该死!”她大哥冷冷道,“我开的是法宝堂,不是慈恩寺。你要和你这位贫贱丈夫救苦济世的话,滚出自立门户去。”
“你——!”
“你看我会不会不留你。”
一片撕扯和混乱之中,顾茫听到白柔霞的一声惊叫,紧接着眼前的情形就变得更加模糊,那些朱衣家丁拥簇成团,到了最后顾茫眼睛里只有大片大片猩红的血色。
过了很久之后,顾茫才隐约从那些喧哗与忙乱中听出端倪,原来是白柔霞为了反抗大哥,在争执中不慎被推搡踢打,而她竟不知道自己那时已有身孕,殷红不断地在回忆里涌上来,脚步声,咒骂声,呼痛声……
到最后,只剩下低低的啜泣。
人分三六九,三六九之中又再分三六九,虽然白家小姐在寻常庶民眼里已是富贵,但宅深院大,白家本就是平民出身,日子也并非是如苏巧他们想的那样光鲜的,每个人都身不由己。在为莲生镇做点事上,白柔霞真的已经尽力。
她躺在榻上,对兄长的气愤与恼恨,失去孩子的心疼与苦楚,万般思绪缠绕着她,让她病痛难愈,终日昏昏沉沉。
她不肯见大哥,身边只留了丈夫林韵一人照顾。
“姑爷,苏姑娘到府上来了,大掌柜正生气,谁也不见,遣她回去。但苏姑娘说什么也不肯走,所以让我来找您通融。”
林韵握着妻子的手,干枯的嘴唇翕动,怔忡地:“巧妹……她……有什么事吗?”
“她急着要两剂孤月续命草,但姜药师府不卖那种草药给庶民,她知道咱们府上有,所以就想给——”
可是林韵只听到孤月续命草五个字,连给谁治病都没听下去,就几乎是自嘲地哽咽着笑了,他未曾等家仆把话说完:“我和柔霞只拿了大哥一些最寻常不过的驱疫法器,大哥就已经苛责至此,孤月续命草是重华最珍贵的药材之一,我们府上的那几剂也是大哥花了好大力气才从姜药师处求来炼器的,眼下这个样子,我怎么敢给她?我怎么能给她?”
家仆犹豫着,几次想要开口,但是眼睛瞟到陷在床褥里昏沉不醒的白柔霞,最后都没有敢把话说全。
“你让巧妹回去吧。”林韵道,“我们不是不愿,而是实在……实在无能为力了……”
“……是。”家仆最终只得欠了欠身,退下掩去了房门。
顾茫看到这里,之前墨熄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仿佛又回到耳边。
“掌柜说她家里发生了变故,父母接连过世,他们觉得她应该是过度伤心才自尽的。他们家原本还有个儿子,不过很早之前那个儿子就成亲了,后来和他们的交集就变得很淡,父母生病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……”
父母生病……孤月续命草……苏姑娘……
顾茫心知蓦地一凛,此时应当正是林韵的父母染了疫病,性命危急的时刻。这时候苏巧在外头求见,一定是来替她的养父养母求草药的——这样的话许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——或许正是因为苏巧被拒之后心中怨怼,以为林韵攀枝忘本,后来林家父母相继辞世,苏巧无法承受,恨意使她扭曲,所以她设计哄诱刚刚承受了丧子之痛的林韵夫妇来镇上求子,而后将夫妇俩戕害报复。
不过这样一来,疑问也有很多,比如林韵夫妇并非真的无情,他们之后总得得知林家父母的死讯,可为什么他们对此毫无反应,甚至还能有心情来求孩子?
比如白柔霞流产是他们新婚不久后的事情,苏巧也正是那个时候来求的孤月续命草,没有求到草药的话照理那对老人早该去世了,但按客栈掌柜的说法,林韵父母居然是最近才死亡的。这又是怎么回事?
再比如苏巧根本就是个毫无灵根的普通绣女,如果凶手真的是她,她又是怎么布下这一切玄机的呢?
还有很多疑问都还对不上号,顾茫知道一定还有某些关键,只要解开,那就……
然而就在此时,他所身处的回忆忽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。
顾茫一怔,抬头四望,脸色微变。这是——
紧接着,他周围的色块开始崩塌毁灭,有一曲凄寒幽怨的羌笛之声忽从外面钻进来,顷刻将所有回忆打得粉碎。顾茫像陡然坠入涤荡在一场暴雨过后的海面,色彩和温暖都不见了,那些萦绕在深处的记忆像是这片海域里的鳞片,它们闪着光沉没。
不好!外面有人来犯!!
“啊!就是这个笛声!那个把我刨出来埋到桃树下的人!好几次念完咒都会在桃树下吹这个笛曲!哎呀呀呀我不能听啊!我一听就会想起自己被冤枉害死的事情,我一听就好气啊!我要杀人啦!我要杀人啦!”
乱坟坡上,小木人嗷嗷惊叫着原地打转,口中不住嚷着:“我要杀人啦!”
“你杀不了人。”墨熄看都不看它一眼,事实上这时候小木人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戾气——它口中呕出大朵大朵黑色的烟云。
“我——呕——!这是——呕——怎么回事?”
“封灵木,你有再深的怨气,道行不够,都只能从木头里吐黑烟。”墨熄一边答着它的话,一边把乾坤囊里最后一张雷霆防护抽出来,他咬着手上纱布的尾梢,把绷带松开,他的伤口没有那么快愈合,有的甚至还和纱布血肉黏连,但是墨熄浑不在乎,他面色沉凝,蓦地把纱布一扯。
“雷霆结界,开!”
符纸倏地在两指间点燃了,光壁降到顾茫身周。
“上来。”做完这一切,他把手伸给小木人。
小木人还在剧烈呕黑气:“干——呕——什么?”
“他不能被其他声音惊扰。”墨熄瞥了已经眉头微蹙的顾茫一眼,“雷霆符也防护不了太久,我得想办法。”
“那你把我带着干什么呀!”
“你以为我会让你和他单独待着吗。”
这个羌笛声明显是对方觉察到了他们的动静,躲在暗处吹奏出来的。笛声附着扰乱人心的法力,幽幽散了满岗。
小木人坐在墨熄肩头,初时还只是呕着黑气,没过多久,它就开始浑身发抖,木头上窜出一星两点的火焰:“不,不行……这个羌笛……这个羌笛声……会……它会……”
它会勾起人们心底最憎恶的回忆。
这不是普通的器乐兵刃,它奏出的音不是单纯的攻击或者疗愈,这是一曲魔笛。它明明只有一个声音,却好像从四面八方袭来,令人辨不清吹笛人究竟身在何处。
“我受不了啦!”小木人嚎啕大哭,虽然木头脸上流不出什么泪来,它声嘶力竭地,显然已堕入了临时前的恨怨中,“为什么要杀我!为什么要拿我顶罪!你们夫妻俩吵架关我什么事啊!别碰我!我好恨……我好恨……”
墨熄的定力很好,倒是能一直隐忍承受,但是随着那羌笛之声渐趋凄然,他的眼前也开始浮现出一幕幕令人五内焚燃的往事——
父亲的战死。
墨闲庭的夺权。
虚掩的卧房门口,墨闲庭狰狞的嘴脸,母亲铺面一桌的墨发。
他蓦地半跪在地,伤痕累累的手掌撑在枯枝碎叶间,结出清心咒印,暂压下胸中炽盛的怨恨。
“这不是重华的法咒……”他缓然抬眼,“是燎国的夺魂术。”
作为四代将帅之后,墨熄对敌国的这种暗黑修行简直有刻入骨髓里的厌恶,他咬牙道:“莲生镇怎会有燎国的魔修?!”
“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!我要撕碎你们!我要毁去你们这些伪君子的嘴脸!”小木人的嗓音越来越尖锐高亢,“我要你们死……老子不甘!老子不甘!”
天地坟岗都在旋转,墨熄几次尝试想要召出化蛇鞭,指尖却都只能窜出一缕金红色烟灰,而后他腕上的试炼环就把他的灵流遏限了,还伴随着潜灵长老存封在试炼环里淡薄的声音:
武器试炼,禁止召唤任何家族高阶武器。
“……”墨熄低低咒骂,燎国的魔修都潜进重华的村镇来了,结果留给他使用的兵刃居然只有一些普通铁器,还有几张初阶灵符!
羌笛声如泣如诉,尽散山头,怨泣之意渐趋浓深,几乎成了一串无形的锁链,勒住了墨熄的脖颈,透入了他的五脏六腑。
一时间,他仿佛听到草木唧唧声中有某种熟稔的悲怆战歌吟唱,从荒冢枯坟之间蜿蜒而来——
岁暮阴阳催短景,天涯霜雪霁寒宵。
五更鼓角声悲壮,三峡星河影动摇……
视野越来越模糊。
墨熄恍惚间看到一个瘦长的人影在笛声中走过来。银甲闪烁,容姿庄肃。
“熄儿……”
“……爹……?”
迷雾里,男人的脸迷蒙不定,他慢慢靠近,向墨熄递出掌心,身后翻绕着滚滚的墨黑烟云:“好孩子,好孩子,跟我一起往前去吧。”
羌笛声萦绕在他们周围,那么清晰,好像吹笛人就坐在他们身畔一样。
墨熄闭了闭眼睛,不。他的父亲早就战死了,这个是假的,是魔笛生出的幻象。他没有往前,他往后退,尽管每一步都消耗着极大的心力,每一步都在真实与混沌中浮沉……
雾中男人的脸开始变得狰狞,眼睛变得狭长,却还维系着最后一丝虚伪:“熄儿,你为什么不过来?”
“你为什么——”笛声陡转急促,男人的面目倏尔扭曲,化作厉鬼,猛然扑向墨熄,嗓音尖利犹如冰锥入耳,“不再听话?!!”
黑暗一下子将墨熄裹挟,冰冷的气息海水般浸透了他。
“熄儿,你不恨吗?”
“他们那样对待你,你不想报复吗?!”
“墨闲庭他折辱你的母亲,他欺凌你……”声声如梦似魇,“他欺凌你……报复他……恨他……我来教你……”
“滴呖——!!!”
醒梦之间,忽然有一个极其凄厉、极其响亮的声乐响起,仿佛一团闪着刺目光华的火球轰然击碎了这片黑暗!
雾气和幻影像奔马般后撤,顷刻化散不见了。
“滴呖——滴呖呖——!”
那个打破了魔咒的乐曲还在高昂地继续吹奏着,墨熄喘息着,从地上起来,就连小木人也渐渐地停止了抽泣与咒骂,面目恍惚地坐在墨熄肩头发着呆,神智一点一点地回来。
“这是……”墨熄听了片刻,神情有些微妙,“……唢呐……”
没错。这正是唢呐吹出的曲调。羌笛那悲悲切切的笛声在唢呐出来的第一瞬就被压垮,唢呐曲声像是欺男霸女的流氓,在乱坟坡上横冲直撞,瞬间盖住了所有的杂音。
那吹笛子的人初时还挣扎着想再努把力,可却无济于事,才接着吹了两下音,就被唢呐碾碎在腔管里,后续的调子更是被唢呐带着跑到了爪哇国去。
明明是戚怨的战歌,唢呐一吹,曲子硬被掐着脖子拐成了乱七八糟的粗鄙小调。
“卧龙跃马终黄土,人事音书漫寂寥——”
“小妹你回头望,哥哥我情谊长!”
墨熄:“……”
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,其实还真的挺好笑的。
他听到身后传来枯叶破碎的声音,于是回头,看到斜阳晚照下,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自己清醒的顾茫走了出来。
顾茫手中擎着一把色泽古拙的长管唢呐,末梢系着的白绸随风猎猎飘拂着。
他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带着鄙薄与不屑,一手叉着腰,一脚踩在某个倒霉鬼的坟碑上,在枯藤老树的荒凉坟地,将一声声唢呐吹响。
“与你进那轻纱帐啊呀——”
穿云透日。
墨熄看着顾茫,而顾茫也注意到了师弟的目光。
顾师兄眨了眨漂亮的眼睛,夕阳照着他的灿然面容,将他的轮廓镶上一层慵懒的熟金色。
“莫负有情郎——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