淳于越回到家中之后,一夜未眠。
第二天早晨,他努力的让自己睡了两个时辰,然后把儒生们都叫来了。
这些儒生一向视淳于越为领袖,忽然大早晨的被淳于越叫来,个个都有点忐忑不安,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。
淳于越看着他们,幽幽的说道:“诸位,近日老夫遇到一件难事,始终想不明白,希望你们能为我解惑。”
这些儒生都说道:“淳于博士乃当世大儒,连你都想不明白的事,我们又如何能想明白。”
淳于越摇了摇头:“不然,集思广益,总是好的。更何况,这种事连那个厚颜无耻之徒都能说的头头是道,你们又为何讲不明白呢?”
淳于越没有直接说李水的名字,但是这些博士听到“厚颜无耻”四个字之后,立刻就明白了,这是在说谪仙。
毕竟这四个字,已经与谪仙划上等号了。
有博士站出来,一脸真诚的问道:“不知道淳于博士所说的是什么事?”
淳于越说道:“儒学,究竟能不能治国。”
博士们面面相觑,有些纳闷的说道:“这个……需要讨论吗?”
在他们看来,这个问题根本不算是问题,儒学当然能治国了。
克己复礼,任何人都循规蹈矩,然后达到圣人口中的贤者盛世,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?
淳于越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,然后将昨天晚上的事说出来了。
淳于越,昨夜受到了巨大的打击。
他的思想几乎被槐谷子一举击溃了,但是天亮之后,他还有点不甘心,于是找来了这些儒生。
淳于越将儒生找来,并不是想要讨伐李水,而是想听听这些儒生的意见,给自己一点力量。
这对于一向自信的淳于越来说,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。
然而,儒生们听完淳于越的讲述之后,个个义愤填膺,开始讨伐李水。
有的儒生说道:“谪仙竟然要灭绝儒学,真是太过狂妄了。”
淳于越一愣,说道:“槐谷子,倒也没有说要灭绝儒学,只是说,儒学可以修身齐家,不能治国平天下。”
儒生们七嘴八舌的说道:“这与灭绝儒学有什么区别?”
“不能治国平天下的学问,那不是和最近从孔雀国传来的佛学一样了吗?”
“这是要断绝我中原文化的根基啊。”
淳于越有些愣神:“真的有那么严重吗?”
儒生们义愤填膺,到后来淳于越根本插不进嘴去了。
但是当淳于越询问这些儒生,谪仙昨日的说法有什么错误的时候,这些儒生却又没有回答上来,而是不停地岔开话题,说槐谷子其心可诛。
后来淳于越闹明白了。自己是当世大儒,自己都不能解决谪仙的问题,这些人又怎么可能解决得了?
淳于越摇头叹息,走到了庭院当中,将那群儒生留在屋子里面,让他们自己在里面瞎激动去吧。
淳于甲悄悄地走过来,对淳于越说道:“主人,你这两日为何总是愁眉不展?”
淳于越呵呵笑了一声:“昨天晚上,我还只有一个大惑不解之处,到了今天早上,却有两个了。”
淳于甲一脸诧异的看着淳于越。
淳于越说道:“昨天晚上,槐谷子对我的儒学大发议论,让我无可辩驳。而今天早上,这些儒生又开始讨伐槐谷子。可是他们究竟有什么底气讨伐槐谷子,我又想不明白。毕竟他们看起来除了一腔热血之外,也没有提出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。”
淳于甲思索了一会,对淳于越说道:“主人,谪仙的问题,小人才疏学浅,说不明白。但是儒生们的事,小人有一些想法。”
淳于越奇怪的看了看淳于甲:“说来听听。”
淳于甲说道:“儒生们,毕生所学,都是儒术。他们靠着儒术,找到了志趣相近之人,结成了好友。又靠着儒术,入朝为官,做了博士。”
“他们还想靠着儒术,治国平天下。而大秦一旦真的行儒术,必定要重用儒生,那么这些人就可以变成朝中重臣了。”
“因为,无论儒生们能不能想出道理来驳倒槐谷子,他们都要反驳槐谷子的,因为这个关系到身家性命,关系到前途。”
淳于越顿时豁然开朗,觉得一切都解释的通了。
他回头看了看屋子里面的那些儒生,发现这些人虽然穿着宽袍博带,虽然打扮的体体面面,但是所做的事……唉,哪里符合圣人的教诲了?
忽然,淳于越有些奇怪的看着淳于甲:“你为何能想到这一层?”
淳于甲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:“这几日,小人总是去商君别院,讨论印刷书籍的事情……”
这件事淳于越倒是知道,淳于甲将小时候听来的故事都写出来了,印刷成书,据说卖的还不错。
不过……这个和淳于甲能猜透儒生的心理有什么关系?
淳于甲接着说道:“因为去的多了,偶尔就听到那些工匠谈论。据说他们有不少人都在听谪仙的哲学课。”
“因为这课是不要钱的,起初的时候,他们是想多见识见识谪仙的风采。后来听得多了,觉得豁然开朗。”
“小人听到他们提到了谪仙的一些观点,遇到事情的时候,就忍不住多琢磨一下。”
“起初的时候,我晚上睡不着觉,便思索白天遇到的人和事,想想他们为何要这么说,为何要这么做。”
“我经常想上几个时辰,忽然豁然开朗,明白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。后来熟能生巧,现在我听到一样东西,看到一样东西,稍加思索,便能知道他们的动机了。”
“人总是把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隐藏起来,然后用一些更体面,更冠冕堂皇的方式表述出来。但是如果弄明白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,就可以对症下药了。”
“是朋友,可以让他们满意而归,是敌人,可以让他们一败涂地。”
淳于越惊讶的看着淳于甲,他忽然发现,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人,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。
淳于甲微微拱了拱身,诚恳的说道:“当然了,小人是永远尊崇儒学的。小人只是一时瞎琢磨,主人你永远是小人的主人。”
淳于越笑了笑,说道:“看来这槐谷子的学说,当真有些意思,改日老夫也要多领教领教了。”
这时候,屋子里面的儒生气呼呼的出来了。
淳于越好奇的问道:“诸位,这是要走了吗?”
儒生们纷纷点头,说道:“我们决定与谪仙论战,至死方休。”
淳于越笑了笑:“论战便论战。至于寻死,倒是不必了。”
淳于越将儒生们送走了,然后吃了点东西,然后躺在了矮榻上。
他心里忽然变得很踏实。
努力了十几年,想要让大秦以儒学治国,但是没有成功。
其实如果淳于越将儒学改动一番,重新解释一番,迎合一下陛下的心思,变成托名孔夫子的假儒学,倒是有可能成功。
但是他又不甘心。所以这十几年,他一直是在错误的道路上努力,一直在做无用功。
现在他已经放弃这条路了,忽然间觉得一身轻松。
罢了,罢了,就像谪仙说的,时移世易,世间没有哪样东西是一成不变的。或许儒学,也应该变一变了。
淳于越闭上眼睛,陷入到了沉睡当中。
这一睡,就是六个时辰。
当他醒过来的时候,看见淳于甲正焦急的等在门外。
淳于越有些奇怪的问道:“出什么事了?”
淳于甲说道:“大人,不好了,儒生们真的与谪仙论战了。”
随后,淳于甲递过来了一张报纸。
淳于越微微一愣,然后笑了:“这些儒生倒也有意思,居然懂得把观点发在报纸上?”
淳于甲说道:“是那些记者,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属什么的,鼻子灵的要命。他们听说儒生们三三两两从咱们府中出来,就感觉有大事,于是凑了上去。”
“于是,这些儒生们对谪仙的讨伐,全都被记者记录下来了,立刻发在了报纸上。”
淳于越哦了一声,拿着报纸看了看,然后微微摇了摇头:“空洞无物,空有一番热血,却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。”
淳于越兴趣缺缺的把报纸放下了,没想到淳于甲又拿出一张报纸来。
淳于越纳闷的说道:“我听说,伏尧公子的报纸,是每日一刊。”
淳于甲说道:“是,本来是每日一刊。不过今天增加了一刊。”
淳于越一看,发现这增刊上面全都是周青臣等人的反驳。
他们显然都学了李水的哲学,逐条的反驳儒生们的观点。而且在反驳的最后,他们正式提出来,谪仙的学问叫做仙学。
这些人打算将仙学与儒家、道家、墨家、阴阳家并列,一块进入诸子百家的范畴。
淳于越笑了笑:“这槐谷子,野心倒是不小啊。想要名垂青史吗?”
他叹了口气:“不过,以槐谷子如今的成就,名垂青史也是正常的。单单是代田法与化肥,就足以让人敬仰了。”
他问淳于甲:“那些儒生便这样算了吗?没有再反驳周青臣等人?”
淳于甲说道:“儒生们自然不服,但是记者们告诉他,不如想好了观点,明日再发报纸。否则的话,仓促说出一番言论来,一旦被人驳倒,反而会丢人。”
于是这些儒生们都在冥思苦想,想要引经据典的驳倒周青臣等人。
淳于越点了点头。
淳于甲问道:“主人,咱们不参与吗?”
淳于越说道:“不必了,老夫没有那个兴趣。”
他打算洗漱一番,然后读一会论语。
他忽然想起来,论语已经倒背如流了,再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。
他扭头看了看淳于甲:“你写的那些故事呢?可否给老夫看看啊。”
淳于甲受宠若惊,连连点头。
…………
这一场论战,比淳于越想象的要精彩。
接下来的几天里,双方你来我往,不断地在报纸上争论。
在这期间,伏尧乐开了花。
他开心并不是因为仙学驳倒了儒学,而是他的报纸卖的越来越好了。
本来这报纸主要刊载一些令人博人眼球的奇闻故事,买报纸的人主要是一些闲人。
但是现在,因为仙儒大辩论,咸阳城中的权贵豪强,全都纷纷购买报纸,甚至忍不住发上一两篇议论。
报纸,成功的打入了高级阶层。
…………
商君别院,李水正在吃西瓜。
这东西是几年前从西域带回来的种子,刚开始的时候瓜皮极厚,瓜瓤极小,也不太甜。
李水专门修建了大棚,在里面一代一代的筛选,最后培育出来了良种。
虽然暂时还不如后世的西瓜,但是也已经很不错了。
他正吃的开心,李信到了。
他随手拿起一块西瓜,一边吃一边抱怨:“槐兄,你太不够意思了。有这么好玩的事都不叫上我。”
李水一愣:“好玩的事?最近有这种事吗?”
李信幽幽的说道:“还在装傻?”
他把报纸递给了李水。
李水干笑着说:“没想到李兄也看报纸啊。”
李信:“……这叫什么话?”
李水干咳了一声说道:“这个……都是下面的一些人搞出来的,我只负责讲了一些观点而已。算不得什么。哈哈。”
李信叹了口气:“枉我忙前忙后,帮你张罗婚事。还要抽空打人,你创办了仙学,居然没有把我加到里面。儒学有孔孟,道家有老庄,我也想万古流芳啊。”
李水:“……”
这人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啊。你干什么了我就要把你加到创始人里面?
李水干咳了一声,岔开话题:“你最近还在打人?”
李信叹了口气,展示一些有些肿胀的手掌:“是啊。有些朝臣不想去孔雀国,苦苦哀求让我打他们。虽然我规定的期限已经过了,但是看他们太可怜,只要给了他们几个耳光。”
李水:“……”
李信忽然扭头看了看相里竹:“她怎么不吃?”
李水哦了一声:“她在想事情。”
相里竹捧着一块瓜,已经坐在那快半个时辰了。她陷入到了深深的疑惑中。
这瓜……刚到的时候,相里竹是见过的。怎么谪仙一代代选择下来,变成了这样?
他每一次都挑选最甜的瓜,然后种下他们的种子……
听说有些农户,也会选择最强壮的牛马,让他们留下后代。
难道……人的选择,可以改变这些东西的后代吗?
如果……
相里竹感觉,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个新天地。
第六百零四章 仙儒大辩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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