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位老公爵看着得有七八十了。
    头发花白，脸上的褶皱像是被用车轮碾过，枯黄的皮肤让人想起冬日里干裂的黄土地，干瘦的手指更仿佛枯枝，僵硬抓着手里开裂的拐杖。
    也就那一对浑浊的眼睛还算有些神采。
    陆文甚至在想，这位老爷子会不会没两步就直挺挺躺下讹人。
    好在这个世界的老年人都还算是正经。
    老罗素只是僵着脸，也没要人搀扶，走到陆文身前，挺起枯瘦胸膛，但还是矮了小半个头，用他特有的粗糙干哑嗓音询问：“客套的话就不多说了，我这种老年人没多少时间，不喜欢浪费，直接带我在城市里看一看怎么样？”
    很特殊的发音方法。
    虽然干哑，但带着几分贵族的雅致。
    仅是听声音，就能在脑海中联想出一位暴躁老绅士的模样。
    “当然没问题。”
    送钱的终于来了，陆文自然微笑答应。
    八月末的城市很喧嚣。
    不似莫乌市整日的低压阴沉，无人区这边能看到太阳的日子更多。
    烟尘弥漫。
    各种重型机械同时开动，在道路与工地上驰骋。
    随处可见仿生人以及戴着口罩的人类工人。
    旧的建筑残渣被一车车运送出城，打碎作为日后城市道路扩展的地基，新的建筑材料日夜不断从莫乌市空运过来。
    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，莫乌市最大的经济增长来源，便是眼前这座正在建设中的城市。
    “目前四个大区已建成的地方可以容纳五百万至七百万人口，生活物资还算充足，如果有更多难民，可以生活在城外的帐篷里。”
    陆文走在街道外侧，给身旁戴着口罩的老公爵仔细介绍已开工的项目。
    两人身后跟着许多仿生人组织的领袖，以及罗素的护卫人员。
    如果一切顺利。
    这将是一次相当伟大的尝试。
    这位老公爵并不在意自己死后的名声。
    无论是美名还是骂名，反正也活不了几年了。
    众人走过城市广场，穿过花园，参观了住宅区，在淡水湖畔漫步。
    罗素一直很平静，拄着拐杖，能跟上陆文刻意放缓的步伐，没怎么说话。
    倒是他身后许多护卫啧啧称奇，不断与身侧同行的仿生人领袖探讨。
    只听得一个护卫问道：“这么多淡水是怎么弄来的？如果这里天然就有淡水资源，而且距离莫乌市这么近，应该早就被莫乌市的商人盯上了吧？”
    一个领袖答道：“空运来的。”
    “嘶……这么奢侈吗？”护卫倒吸了一口雾霾，这是他人生头一次听说空运淡水资源。
    “为了缩减时间，只要有钱就行。”
    典型的：钱可以买来时间。
    西方到访的众人了解到，眼前这座奇迹般的城市，正是不计一切砸钱造出来的。
    另有护卫指着一座宏伟的建筑问道：“那是干什么的？”
    “那是图书馆，收藏了从莫乌市运送来的不少著作典籍。”
    “这设施也太齐全了，根本就不像是难民应该住的地方。”
    “这本就不是给难民住的。”方舟笑道：“设计之初，我们打算模仿伊甸，既有仿生人居住，也会收养很多人类孩子。”
    这座城市要的不仅仅是活着。
    而是高质量的生活。
    收养部分人类小孩之后，就算莫乌市想要对这座城市动手，也得考虑到社会舆论的影响。
    这同样是北方伊甸最大的底气。
    “居然还有教堂。”
    众护卫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教堂，纷纷赞叹不已。
    这座城市可以包容许多种不同的文化。
    他们可以在礼拜日那一天做礼拜，与生活在西方没什么区别。
    “真诚希望我主能得见人间……”
    护卫们或许是想到了自己城市的悲惨，所以都念起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天父。
    旧约中的耶和华，新约的上帝。
    老罗素僵硬地抓着手杖，听着身后护卫们的议论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他淡淡道：“上帝？真能看到人间的话，早该派几个师过来了。”
    这话一出，身后的一群护卫都有些尴尬。
    相关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。
    这个将近八十的老公爵是个无神论者，没有所谓信仰，从来只相信人定胜天，他不会把希望寄托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身上，所以才会拖着老迈的身躯，压下那些反对的声音，力排众议从西方来到这里。
    或许是参观得差不多了，老罗素停了迟缓的步伐，伸出手杖“嗒嗒”两声敲了敲湖畔的长椅。
    陆文心领神会，与他一同坐下。
    湖畔柳枝轻舞。
    眼前清澈的湖水荡漾，时而有游鱼跃起。
    “九号，说说你的条件吧。”
    罗素接过护卫递来的水杯，润了润他饱经沧桑的喉咙，而后用那双干枯的手将水杯递回去。
    “目前只有资金这个问题。”陆文微笑回答。
    “你笑起来的样子让人感觉很奸诈。”老罗素直言不讳。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其实也不需要多说。
    让人类入驻这座城市，这就已经是最好的条件了。
    即使以后战争结束，西方两座城市重建，也依旧会有不少人选择留在这里。
    这座城市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座，真正以仿生人为主导，人类为辅的城市。
    拥有完整的社会体系。
    工业、农业、服务业、医疗保障、养老保障等等……
    区别于其余九座人类为主导的地面城市。
    在此之前，伊甸都不曾达到这个程度。
    伊甸只是收养了许多人类小孩，但这些孩子成年后大多还是分散到了地面九座城市去，并没有留在伊甸。
    毕竟地底的生活确实也不太适合血肉生物，即使有人造太阳。
    罗素说道：“既然你暂时没有多的条件，那我说说我的条件。”
    陆文点头：“没问题。”
    “我也就一个条件。”罗素的嗓子依旧粗糙干哑，“目前西方那边有一批人不同意把民众转移到这里来，我想你也能猜到，王室与这一届的政府产生了分歧，有很多顽固派不愿意向仿生人妥协……”
    这位老公爵顿了顿。
    他扭过干枯的脖子，看着陆文，充分展现了一位暴躁老人应该有的态度。
    “去把他们打服吧。”
    这是要让仿生人彻底接管西方的事务了。
    这是想到冒险的一步。
    以老罗素为代表的这群人相当有魄力，愿意在这个动荡的时刻完全相信仿生人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大陆西边。
    威斯特市。
    落日，黄昏。
    在密集的枪声中，反仿生人的众多城市高层聚集在一起，正在商讨这座城市的出路。
    时而有炮弹在议会大厦周围的街道落下，大地震颤，粉尘簌簌落下。
    如果想不到更好的办法，他们会在这种动荡不安的日子里一直生活下去，直到这场战争结束。
    “今天早上，罗素那个老家伙去找了女王，并且说服了一群老贵族，然后乘坐皇室专机飞去仿生人第二城……”
    得知这条消息，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。
    求助于仿生人，这是莫名的耻辱。
    “那群老贵族不是把荣誉看得很重吗，为什么会答应这事？”
    “那些老家伙早就跟不上时代了，又老又腐朽，还以为这是在几百年前呢，他们现在也不过和王室一样，是个吉祥物罢了。”
    “咳咳……”
    在场的有从政的贵族子弟咳了两声。
    王室虽然不参政，但还是有不少成员退出了王室职务，选择走上政治这一条路。
    那些贵族勋爵的子弟也是如此。
    所以不能简单将西方的势力划分为两派。
    “也不用担心，罗素那个老家伙闹不出什么大事，现在威斯特市的大多数权力都在我们手里。”
    “还是先商量一下出路吧。”有人说道。
    但也有人不放心。
    “万一那个老家伙把那群南边的仿生人也说服了，让他们过来接管权力怎么办？”
    “那群仿生人敢吗？”
    “放心吧，这几十年来，除了上次的暴乱，仿生人什么时候敢主动进攻人类城市了？”
    进攻一座人类城市，这就等于是对整个人类群体宣战。
    听闻此言，在场不少人都暂时压住了心里的担忧。
    正如那人所说，确实没有仿生人攻打人类城市的先例。
    那些机械不敢……吧。
    “凡尔赛那边的情况比我们好一些，但也坚持不了太久，迟早会变成我们这样，我们可以多与他们联系。”
    “北边两座城市外面的无人区并不是荒漠，而是一大片草地，是平原地形，有充足的淡水资源，现在是八月末，正是那边气候最好的时候，我们要把目光放在那里……”
    “克里城的敌人出现在那座城市的南方郊区平原，我们需要争取到他们北边的那块平原……”
    众人暂时把出路放在北边。
    北边的战斗力强，目前情况与莫乌市差不多，士兵的伤亡很小。
    真正死亡的大多是平民。
    这就是巷战最大的问题所在。
    但好在北方的平民都比较彪悍，许多民众灌两口酒就带着自家的大仓鼠出门主动保卫城市，打死打伤的敌人更多。
    商讨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。
    快结束的时候，依旧有人忍不住问道：“万一那些仿生人真打过来了怎么办？”
    “放心吧，不会有万一的。”
    在场不少人都很有信心。
    外面城市战火依旧，大部分城区已经落在了矮人的手里，战事很胶着，大量平民躲在看不见的废墟与地底，还有的带着淡水与食物逃到了另一端的无人区里。
    每一个街道，每一栋大厦，都是交战的场所。
    子弹在街头巷尾飞舞。
    随意抓起一捧建筑废渣，都能从其中找出不少金属弹壳的碎屑。
    “趁早与凡尔赛那边联手，然后问问北方的态度吧。”
    “不用太担心那群仿生人，不会有事的。”
    话音刚落。
    整座城市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。
    是空袭警报。
    突然起来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    根据这两个星期的经验与情报，对面那些小矮人可并没有什么空中部队。
    现场的电话响起，是指挥部那边打来的。
    “空袭！”
    “是仿生人！”
    所有人都懵了。
    仿生人加入战争了？
    三方争端……这让本就复杂的战场局面变得更扑朔迷离了起来。
    目前的问题是……
    威斯特市的防空系统早就没了。
    只能坐着挨打吗？
    “仿生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，会不会是弄错了？”
    “错不了，对面空中编队就是上次与莫乌市交战的同一批，是南方那些仿生人。”
    这下所有人更懵了。
    他们还抱着一丝幻想，希望是西边无人区的仿生人。
    这里的仿生人不算太强，就算真要加入威斯特的战场，也只是让目前混乱的局势更乱而已，不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。
    “那个老家伙成功了？”
    在场所有人脑海中都浮现出老公爵罗素的身影。
    王室与贵族要再一次翻身，在仿生人的帮助下夺回权力？
    现实容不得他们多想。
    在这个如血的黄昏。
    天边挂着的残阳缓缓消退。
    绯红阳光下，成千上万仿生人从天而降，直接控制了城市各个关口以及政治机构。
    数之不尽的白色降落伞，在夕阳的映照下，好似一朵朵白色蒲公英，随风飘荡。
    交战的双方都停止了动作。
    无论是威斯特市，还是矮人一族，都阻止不了这些天降神兵。
    诺大一座城市，甚至找不出一台几十年前用的防空高射炮。
    各种现代武器跟随全副武装的仿生人士兵一同空投而下。
    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，整座威斯特市的机场就都被控制了。
    晚上七点。
    更多的重型武器被空运而来。
    坦克与装甲车源源不断开出机场，在街道各个地方构筑防线。
    见此情形，所有矮人都只好藏在暗中，不敢贸然动手。
    时间一点点过去。
    直到晚上十点。
    这期间空投以及运输一直没有中断。
    此时整座城市已经被完全控制，几乎所有主要城区街道上都构筑好了防线。
    陆文与老罗素降临这座城市。
    早早等候在这里的王室护卫汇报道：“威斯特市现任市长带着部分政府人员向我们宣布投降。”
    但这位脾气暴躁的老公爵只是挥了挥手，声音粗糙冷冽：“不接受投降。”
    或许他是真的这样想。
    也可能是在做样子给陆文看。
    毕竟投降的那些人或多或少都反对仿生人。